人向高处走，水向低处流。这个学期，重点班有几名同学又被他们父母千方百计地
给弄到更重点的学校更重点的班去了。学校按上学期考试分数又调了几名去重点班，正
好调到我这为止。又一次的失利，我已经能承受了，高中三年呢，我何必太看中高一的
分数呢。我初中那个班主任仍在关心着我，他是可以帮助我在校领导那讲讲情的，但我
决定不去，我还是不想当凤尾，我想先在这个班当我的鸡头吧，等高二时再赶上去。这
件事我没和妈妈说。妈妈对我上学期期末的成绩不太满意，平时看到数字就头疼的她，
却把一张期末考分排名表与期中考试排名表反复对了又对，数学考得不好，物理成绩也
不理想，化学也与期中考试差几分，总而言之，学习在退步，学习在落后，学习在滑坡。
妈妈的脸阴着：从第一名滑到第五名，你是咋搞的？！
    妈妈的态度很恶劣，我便有了逆反心理。马总有失蹄的时候，我气哼哼地说：“不
就是和第一名差八分吗，平均一门课差一分，下次赶上不就行了。”
    “说得轻松，考大学差一分都不行！我当初考大学就差四分，四分啊！”
    这四分，是妈妈常常挂在嘴边的，听得比鲁迅的祥林嫂还不让人同情。倒不是事物
的本身不让人同情，而是说了一千一万遍，早已无滋无味了。
    第一次进重点班，你没进去，这一次调整，你又没进去，妈妈可不会像第一次那么
地鼓励和安慰我，肯定会从心里看不起我，原本就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的货色。这分
数怎么就老和我过不去呢，总让我差那么一点儿，总让我有缺憾，如果我能调进去而又
不进去，那才是很清高很刺激的呢。我下了决心，高二的时候一定狠下功夫，这个学期
就在这个班吧。我没走成，班主任没说一句惋惜的话，因为我给她撑着多大的一片天呀。
学校又重新调整教室，班里掐头去尾又少了十名同学，我们班从试验室搬到了正式教室，
这是原高三用过的教室，和其它教室一样，窗与窗之间的空隙全部贴着“知识就是力量”
这样的名言警句。不一样的是，这是一个阳光太充足的教室，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不挂上
窗帘是没法上课的，黑板反光就像是照相机的闪光灯白花花的。吊窗帘的铁丝在窗户上
边的墙上忠于职守，但窗帘却没有了。晚自习日光灯也不亮，还少一套课桌椅。开学的
第一天，我站了整整的一个上午。亚宁多次投来关怀的目光，都被我拒绝了。我是个班
长，如果公然接受哪个男同学对我的好感，那我们班许多暗暗传情的男孩和女孩还不公
开化了。亚宁对我好，我也喜欢亚宁，但这些我只能放在心里，没有被任何人看出一点
点什么。我过生日亚宁送我一只兔子没人知道，亚宁过生日我送给他一盒金帝巧克力也
没人知道。妈妈悄悄问过我们班主任，“有没有发现王霞和哪个男同学关系不错？”我
们班主任很果断地对妈妈说：“没有，王霞人缘不错，和谁都挺好的。”妈妈将班主任
的话说给我听时，满脸很放心的样子，我心里说妈妈你好傻呀，我和谁好是放在心里的，
我怎么会写在脸上呢。因此，我怎么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接受亚宁关怀的目光呢，后来亚
宁悄悄对我说，他的脚后跟也疼了一上午。
    桌椅够了，我又写申请向学校要窗帘。窗帘有了，又找校工安灯管，结果没有灯管，
吊了五个一百度的大灯泡，把大家本来热乎乎的心烤得火焦火燎的，但也算是黑暗中的
光明吧。杂七杂八的事全归了我，我简直就成了这个家庭的家长。在汗流满面地接受别
人赞许的目光时，在指挥别人干这干那发挥权威性时，我的确感到很满足也很快乐。静
下来的时候，我也感到我浪费了许多精力与时间，我对不起爸爸妈妈。我是来读书的呀，
分数上不去，别的又怎能衡量出我的价值呢。分数是唯一的吗？我也很迷茫，我又想当
好班长又想把学习抓紧，但有时真是顾此失彼。
    学校为了严肃纪律，狠抓迟到现象，在怎么强调都不奏效的情况下，只好把经济杠
杆引用到教育中，每班每发现一人迟到，罚班主任一元。班主任想，按平均每人迟到一
次计算全班六十人，一个月下来就好几十元，我每天站在这儿喊破喉咙既传授知识又指
导做人的道理，还要被罚，不公平，因为总有不自觉的同学要教师品尝这种不公平。班
主任不想和学校理论这种不公平，因为她也找不到更能教育学生不迟到的最好方式。同
学们也不忍心让学校罚老师的钱，常常迟到的同学很真诚地说：“老师罚我们的吧。”
还主动把钱交到讲桌上，班主任就像吃了苦瓜，虽苦兮兮的还有味，这些孩子，总算还
有点良心，不忍心看着老师被罚款。班主任说：“既然你们体谅我，就早起十分钟，不
要迟到。”
    大家都说：“那可保证不了，刻苦学习晚了，刚出门发现车带没气了，要不碰上交
通堵塞，天有不测风云，谁能说得准呢。如果据理力争，好像我们故意找理由为自己开
脱，甚至还怀疑我们撒谎连人格也贬了，何必呢。我们只要迟到认罚就是了。”
    班主任看大家说得也挺通情达理的，就决定明正言顺地罚学生，大家也赞成。她说：
“大家要是没意见，咱们就起草个罚款条例，空口无凭别到时候罚了又不高兴。
    大家都说：“没意见，不就是面包降成饼子，不夹肉也不夹蛋，罚款就挤出来了。”
其实也不是大家，就是那几个常爱迟到的，不迟到的同学总也不迟到也罚不着。
    班主任让我起草一个罚款条例说：“把其它问题也一并捎上。”其它问题就是不做
值日、不擦玻璃、不写作业、打架、骂人、损坏公物之类的，罚款金额最低五角最高五
元。我边起草边觉得可笑，高中生怎么还像小学生，可偏偏有人就是长不大，不让人管
着，不受人约束就不行。
    起草完处罚条例，又开始排座位，怎样使座位排得合理大家基本满意，耗费了我三
个晚上的时间。妈妈说的不窥视我了，但还是改不了，只是减少了次数。妈妈看到我晚
上在书桌前做的都是跟学习无关的事，脸一天比一天拉的长，最后一天晚上十一点多，
她终于爆发了：“你每天浪费这么多时间有什么用，你还学不学习，上不上大学了？！
功课越来越紧越来越深，分数考的是越来越低越来越差，你到底想干啥，学生就要以学
为主！”
    我没有反驳，我真的没有理由反驳，你说当班长不耽误学习促进学习，结果却没考
过别人。连着几个晚上都在做着不是以学为主的事，妈妈能不生气吗？我只好说：“完
了，就完了，明天就不干了。”
    妈妈把门“啪”地一声摔上了，又坐在书桌前作她的文章。但我知道她肯定没写好，
她是真的生我的气了，我太不可救药了。躺在床上，我好久没有睡着，石英表很轻微的
声音却搅得我心烦意乱。一寸光阴一寸金，但不论我是珍惜时间还是浪费时间，最有说
服力的是我的成绩，表现成绩的最佳方式就是分数。该死的分数让我欢喜让我忧，但喜
的时候是少数的。分数，你恩赐我一点吧！
    在我被分数所困扰的时候，又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重点班的高才生王帧，那是个每门课都被老师看好的学生，将来不是清华就是北大，
然后呢不是到哈佛大学就是牛津大学攻读学位的。他不爱说话，腼腆得很，一天到晚胳
膊底下都夹着书，篮球场上找不到他的身影，两班排球赛激烈鏖战，也激不起他的兴趣。
他简直和我们都不是生活在一个空间里，少年老成的学者模样。亚宁有一次问我：“你
喜欢王桢那样的男孩吗？”我说：“不喜欢，太呆板了。”虹也说：“他太投入了，你
和他讲话得说三遍他才能听明白，可老师提的问题，他总是第一个答出来，为咱学校争
光的事就寄托在他身上了。”
    转学的时候，校领导和老师都舍不得让这个两年之后能升入名牌大学的学子走。他
的爸爸妈妈却一定要让他走，说：“我们是给国家培养人才，你们把眼光就放在你们学
校，目光太短浅了。如果耽误了他，谁负责任？”是啊，国家的栋梁被耽误了，谁负责
任？！
    王桢走了，新学校的惯例是外转来的学生在进校后的一个月要进行各科的严格考试
后排名次，如果真是块料就特殊培养，像马俊仁的马家军一样，特殊的教学特殊的指导。
可是万万没有想到，王桢大大失利，走了麦城，他仅排到了一百名，从一到一百，就是
九十九级台阶，王板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怎么会比别人差这么远。他无法面对这个
事实，他毫不犹豫地想到了死，结果真的就勇敢地死了，只给他爸爸妈妈留下几句话：
爸爸妈妈：
    我对不起你们，没有考得好成绩。我不是不会，只是在考场上极度紧张，极度害怕，
极度担忧，极度怯懦。本来很熟悉的题，可符号和文字都变成了无数张朦胧的面孔和陌
生的眼睛，那面孔的期望值太大了，那眼睛期待的光芒让我无所适从。爸爸妈妈对不起，
我走了。

    王桢是把裤带拴在厕所的自来水管道上自尽的。他的爸爸和妈妈疯了一般地呼天喊
地，千声万声的“儿啊，儿啊！”王桢再也没有睁开他的眼睛。
    这件事对我的震动太大了，分数简直就是主宰生命的上帝。每年考上大学的不过才
百分之十几，可却有那么多的人为分数拼得死去活来。家长们也往往以分数的高低来评
价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一个好孩子。我觉得这对于我们来说，压力是太大太大了！王桢不
是承受不了这样的压力，他能去自尽吗？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样的考试制度就是最公平最合理地造就培养人才的途径和方
式吗？
    震惊的岂只我一个人，大家都楞了。一个好学生夭折了，一个未来的栋梁枯萎了。
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虹她们班同学还扎了一个洁白的花圈。在写挽联的时候发生了争
执，不知到底该写什么才好。虹来找我，让我出出主意，我随手写了一句话：“你是怯
懦的又是勇敢的”。
    怯懦是指王桢不能将压力变成动力，成了分数的牺牲品；勇敢是指他勇于用生命来
反抗决定人命运与前程的分数。
    我们班的同学也凑钱买了一个花圈。我们一同将花圈送到王桢家。王桢的父母为他
设了一个小小的灵堂。王桢在黑框子里忧郁地望着我们。我们都哭了……
    回家到，我对妈妈讲了。妈妈第一次没有思维敏捷地对这件事发表评论。
    阴影笼罩了好几日。
    学校要求各班召开一次主题班会，题目不限，但必须与学校生活有关。班主任问我：
“咱们搞什么主题呢？重点班已经搞了‘王桢该不该轻生’。”
    我想了想说：“咱们搞一个‘好成绩是不是唯
    班主任说：“也行，你先准备准备。”
    我简直就成了老师的臂膀。
    我设计了正方与反方，围绕着同一个题目进行辩论，辩论会场就在本班教室。黑板
上醒目地写着：“好成绩是不是唯—……”六个省略号用了六种颜色的粉笔，非常醒目。
赤、橙、黄、绿、青、蓝、紫。众纭纷说，各抒己见吧。
    我担任主持人，学校的领导都来了。
    正反两方的辩论是非常激烈的，但谁也说不准成绩到底是不是唯一，最后由我来总
结：
    “我觉得好成绩是唯一，也不是唯一。唯一指在目前的考试制度下，是通往大学的
通行证；不是唯一是说它并不是一个人综合能力的体现。以我自身为例，我没有取得最
好的成绩，我就两次没有进入重点班，如此看来，分数就是唯一的，这让我很失落。可
我却能协助老师把班集体工作搞得——可以不谦虚地说——还是可以的。我的工作能力、
组织能力、处理问题的方法和思考问题的思路都得到了锻炼，就将来的生存能力来讲，
我觉得我不会是一个弱者，因此好成绩又不是唯一的。二十一世纪社会将需要综合素质
都很高的人才，需要高科技的人才，这样的人才在学业上应该是最出色的，好成绩就或
许是唯一的。但如果你从事的是旅游业，它则需要你有出色的口才、良好的气质、综合
的知识，还有应变能力，这些不是好的成绩就能体现出来的，成绩便不是唯一的。从哲
学的辩证关系来看，好成绩是唯一的也不是唯一的。但是我们现在是学生，就要以学为
主。怎样才能看出你的确以学为主了，那就是成绩。不论你将来干什么，你都要有一定
的文化基础，衡量综合素质的时候也是以成绩为基础的。我虽然认为成绩不是唯一的，
但目前的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唯一的选择就是好好学习，取得好成绩，就是唯一，因为
中国的教育模式、考试制度还在探讨之中，综合素质的教育和考核是一个值得研讨并处
于摸索过程中的课题，这个过程恐怕是漫长的，我们两年之后的高考还是以成绩、以分
数定夺的，因此成绩对于我们来说是很重要的，重要得以至于让王桢这样的同学付出了
生命的代价。值还是不值？我认为不值，胜败乃兵家常事，你的努力到了极限要宽慰自
己，你的努力没有到极限，你就不懈地努力。天外青山楼外楼，即使你考不上大学，还
可以从事别的，何必要和自己过意不去呢？人要学会接纳自己。接纳自己的成功，也接
纳自己的失败；人要善待自己的生命，还要具有‘天生我才必有用’的自信。究竟好成
绩是不是唯一，用邓小平理论的话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我讲完了，同学和老师还有校领导都给我以热烈掌声的鼓励。我笑了笑又说：“不
过我们不能辜负我们的父母、我们的老师和学校领导，他们还是希望我们都有一个好的
成绩。为什么世界上会产生矛和盾？”
    又是一阵掌声，那感觉简直是酷极了，我自信我又成功了一次。但掌声过后，我仍
为我的成绩担忧。我想起了妈妈，妈妈如果听我这样说，她会怎样看我呢，她也一定会
很矛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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