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我心里烦着呢，公司由三级管理机构变成两级经营部门，要削减一半的机
关工作人员去“以经济效益为中心”，我面临着到瞬息万变的市场海洋中去游泳的挑战
与危机。如今受东南亚金融危机的影响，国内市场疲软，即便是身处这座大城市的普通
人，想在大海里淘金也是相当困难的。因此，我真的想留在机关，不是我没有勇气面对
现实，不是我思想守旧，是如今钱真难挣。我历来主张女子当自强自立，可我现在对下
岗却有一种恐惧感。假如我今年刚好而立之年，我还是勇于舍得一切的，而且更重要的
是，为了我的乐乐，我不想在乐乐读高中的岁月里，再去有什么波折与动荡，我想给她
一个稳定的环境与心态顺利考上大学。我对我的朋友说：“再给我两年时间就够了，这
上不上，下不下的，真让人糟心。”
    朋友说：“那就找你们领导说一说。”
    于是，我厚着脸皮隔着锅台上炕，找了一个有关的上级领导，满以为领导会说一句：
“我们考虑考虑吧。”这是多么婉转又不让人难堪的一句话，但领导没有这样说。他说：
“你是一个有知识的人，怎么尽想自己的事。”
    这句话冰冷极了，我承认我是一个读过许多书的人，也算是一个略通文墨的人，但
我首先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有着普通人最基本的需求，那就是生存的意识。同时我
也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人，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怎能不想自己的事呢？想想自己的
事就很卑微、就很渺小吗？我憋着这口气回到了家。乐乐爸正在看电视，我把电视关上，
气哼哼地说：“你倒好，高枕无忧的，天塌下来，你也不管。”
    乐乐爸说：“又咋了，又咋了，谁又惹你了？”
    “我要下岗了！”
    乐乐爸说：“瞎说，怎么会轮到你下岗呢？你那么能干。”
    “能干什么，用你就能干，不用你就不能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机关的人都是
有来头的，就我没来头，全凭着自己奋斗。”
    乐乐爸说：“那领导总不能尽用关系吧，总得用能干的。”
    “反正我没信心。”
    乐乐爸说：“让你下岗你就告状去，你好歹也是出过书的人。”
    “那算什么资本，有什么了不起，王朔说不经意就能写出一部《红楼梦》，人家也
觉得我一不留神就写出一本书来，是太正常不过的事，就和别人搓麻将一晚上赢了一百
块钱一样。”
    乐乐爸说：“那不是一回事，让你下你就……”
    正说着，乐乐放学了，我急忙收起那份焦虑不安又气急败坏的表情。自从乐乐在座
谈会上给我提意见后，我努力修正自己保持给乐乐一份自信与快乐的情绪，让她觉得家
永远是那么晴朗朗的，而母亲也永远像蓝天上的白云那么轻柔与浪漫。
    吃饭的时候，乐乐对我说：“刚才放学的时候，一个女的钱包被一个男的抢走了，
好几个人把那个男的扭了回来，真过瘾！”
    我问乐乐：“假如没人去追那个男的，你敢不敢冲上去？”
    乐乐未加思索地说：“敢，信不信，我才不是懦夫呢！”
    我说：“你要是牺牲了呢？”
    乐乐说：“我牺牲了，你多光荣，你就是英雄的母亲了。电视台就得来采访你，我
用我的牺牲完成了你对我的培养和教育，这不也是一种献身吗？”
    我目瞪口呆了，乐乐对于牺牲的认识是这样一种逻辑，甚至是一种认真的调侃，听
起来这样轻松。那么对于下岗，乐乐又是怎样认识的呢？我觉得有必要和乐乐谈一谈。
少年不知愁滋味，也让她感受到生活的艰辛，也让她为父母分担点忧愁吧！
    晚上我给乐乐写了一个纸条。

    乐乐：
    妈妈正面临着下岗的危机，你说我该怎样对待这个问题？

    乐乐看完纸条就扬着她的笑脸来到我的房间，我也装出一脸的轻松看着乐乐。
    乐乐说：“妈，你真的要下岗了？”
    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你想下不？”
    “我不想下。”
    “为什么？”
    “原因很多，关键是我说老不老、说小不小，干什么去呀？还有就是为你，我想让
你顺顺利利地读完高中考上大学，我哪怕去拾破烂也无所谓。再说，咱们家目前的经济
状况，也需要这一笔稳定的工资收入。”
    乐乐说：“让我想想吧，你不要胡思乱想，又该头疼了。”
    我很感激地向乐乐点了点头。
    乐乐爸上夜班走了。
    乐乐回到了她的房间，我看了一会儿书也没看到心上，就心烦意乱地上床了，却怎
么也睡不着，从开着的门看到了乐乐房间的灯光，我又一下子自责起来，那么多艰难困
苦的日子都闯过来了，为什么要给女儿增加负担呢？我去乐乐屋说：“别想我的事，你
安心学习吧。”
    乐乐说：“别打扰我，我正在给你写信呢。”
    我吃了片安定，抱歉地对乐乐说：“那我先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睁开眼就看到了用做装饰灯的风铃的下端挂着两个纸鹤，这纸鹤是
用花纹彩纸叠的。我知道，这是乐乐写给我的信，我的眼睛潮润了。我喊了一声：“乐
乐。”
    乐乐在卫生间刷牙呢，她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但我听懂了。她告诉我，她想说
的话在纸鹤上呢。
    我踮起脚，从风铃上解下纸鹤。我又钻回被窝，把纸鹤贴在心口上，我仿佛感到了
乐乐的心跳。
    门“咣当”响了一下，乐乐走了。我打开了纸鹤。

    妈妈：
    下岗，如今是个很时髦的词，到处都在喊着下岗。我们班也有几个同学的爸爸妈妈
下岗了。一开始还觉得是件很羞羞答答的事，但后来也就无所谓了。因为下岗简直就是
一股潮流了，该你下的就得下。因此妈妈，面对现实，你一定要挺得住。我知道，妈妈
奋斗了这么多年，是个兢兢业业的好职员。记得有一次我住院，你还趴在医院走廊的凳
子上给单位写总结，你时常加班加点，在我眼里你是有着敬业精神的。你是不应该下岗，
但现在有的劳模还下岗呢，这又做何解释！因此妈妈不要有压力。心理压力不仅能引起
多种疾病，还损伤脑细胞，本来妈妈脑子就有病。你说是为了我，但我最希望有一个健
康而充满自信的妈妈。
    你愁什么呢？你难道没有想过下岗也是一种机遇吗？你聪明，有才华又肯吃苦，你
正值人生精力与经验最丰富的不惑之年，你不想着去另干一番事业，来开发自己的潜力，
来实现更大的价值吗？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等你到五六十岁再说，我这个没干，我
那个潜力没有得到挖掘，就为时太晚了，对不对？妈妈，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因为你
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妈妈，你更不是一个依附于爸爸的妈妈。在我的印象中，你总是向
自己挑战，你总是要战胜自己，你何不再来一次挑战与超越呢？
    你别灰心，你的饭做得那么好吃，你可以去开一个小饭馆，过一把老板娘的瘾。你
的毛衣编织得那么好，你可以开个编织厂，过一把当厂长的瘾。你的文章写得那么好，
又小有名气，你也可以做个自由撰稿人。还有我们学校正需要代语文课的教师，我可以
向校方举荐你，不过你得先把“zi zi si zhi chi shi”的发音搞清楚，你就一准能被
聘上。再不行，只要你舍得，用咱们家的书开个书摊。这不行，你不会舍得。因此，
“敢问路在何方，路在脚下。”就看你怎样去走，把你的自信拿出来，把你的勇气拿出
来。妈，你平日不是就这样教诲我的吗？
    我真的不是给妈妈讲大道理，也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的确觉得下岗对你来说并
不可怕。
    你不要总是说为了我，这让我很有负担。收入减少了，在你没有找到新工作之前，
我由每月的一百元降至五十元，也不申请各种经费了，让我品味一下生活的艰辛，这也
是可遇不可求的呀。关于其他问题我觉得更不是什么困难，你放心，不管你干什么，我
都会安心地学习，好不好？你尽可把心放在肚子里。
    说了这么一大堆，也许是庸人肾比，也许下岗的名单里并没有你。我的预感至少是
这样的。
    我说得太多了，妈妈，你是在逆境中走出来的，这一次你一定会有更成熟的心理承
受一切。别忘了还有我呢，我不能给你一个岗位，但我能给你希望啊！
    好了，已经十二点了。我不能迟到，我还从来没有迟到过。
    梦见我的纸鹤了吗？她就吊在你的床前。她是一只五彩斑斓的鹤，引你在斑斓中欢
笑。

    　　　　　　　　　　　　　　　　　　　　　　　　　　你的小裙子
    　　　　　　　　　　　　　　　　　　　　　　　　　　 ×月×日

    看了乐乐的信，让我好一阵子激动。我的小裙子长大了，她知道怎样安慰我，鼓励
我，她懂得怎样为我分担忧愁与烦恼了。尽管我前半生步履艰难又很清贫，但我后半生
有这样一个女儿，这就是最大的财富了。我拉开窗帘，太阳已经出来了，雨没过天已经
晴了。阳光无限慷慨地照在身上，我该起床了。我将纸鹤重新叠好又挂在了风铃上，我
孩子气地吹了一口气，风铃便欢快地舞蹈起来。我的心也开朗起来。我站在镜前，很仔
细地修饰了自己，便精神抖擞地上班去了。
    后来，乐乐爸也发现了纸鹤，他看过对我说：“很惭愧，我还不如乐乐。”
    我充满感情地吻了一下乐乐爸，说：“感谢你赐给我这么一个好女儿。”
    下岗仍是未知数。我们家的每个成员都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承受着。日子依然如小
溪般潺潺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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