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进行时——花季女儿和中年妈妈的心灵对白
9 钱是什么东西

    从我记事以来,爸爸妈妈谈话的中心议题没有离开过钱。钱是什么东西?妈妈说:
开门七件事,样样离不开钱。爸爸最近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好好学习,九年义务
完了,上高中就是花钱上学了。”
    我一听到说钱,心里就不知是什么感觉,甚至有些怕。家里好像从来都没有钱,爸
爸和妈妈经常向我痛说革命家史,说他们结婚的时候只有两套被褥,其它什么都没用,
装衣服用纸盒子,装粮食用捡来的破保温桶,因为穷也受了不少的屈辱。听说有一次刚
刚把饭锅端下来,转身去拿碗筷的时候,一只鸡闯进来毫不客气地在锅边刨起来。爸爸
气极了,追上那只鸡扯住脖子拿起菜刀就给宰了。看到在地下扑楞的鸡,妈妈又害怕起
来,鸡的主人找上门来怎么办,于是连忙把鸡藏了起来,想等天黑再扔出去。爸爸妈妈
看着被鸡刨过的饭,不知是吃还是扔,正在发呆时,鸡的主人找上门来,气势汹汹的,
把正在妈妈肚子里的我都吓了一跳。爸爸本来胆小如鼠,杀鸡时的威风一点都没有了,
不敢承认鸡是他杀的。妈妈在这个关键的时刻也不能出卖爸爸,鸡的主人就在家里搜寻
起来,几平方米的小屋哪能藏住一只鸡,那只被杀死的鸡很快就被找了出来。鸡的主人
说:“知道就是你们这对穷鬼干的。”
    爸爸是长子,家在大城市,不是很贫穷,但因奶奶看不上还是黄毛丫头、出身和社
会地位都很低微的妈妈,因此爸妈结婚时什么也没给置办,只是对爸爸说:“你们现在
没房子,等有了房子再给你们家具钱。”妈妈是在养父养母家长大的,欠了养父母一生
都还不清的抚养债,哪还指望养父母再帮衬日子。因此母亲说,那日子真是过得苦极了,
就凭着四只手建立起一个家,置办什么东西都是自己攒一半钱,再借一半钱,借了钱急
着还也能快些从嘴上省出来。我很关心鸡的主人把鸡拿走后事情是否也就此罢休了。
“没有”,妈妈说,“人家把鸡拿到你爸爸单位去,找了领导,还说她家的鸡是下蛋鸡,
价值无法估量呢。你知道这只鸡能生几只蛋吗?段领导最后作出处理,让你爸爸赔给人
家十八块钱,三块是鸡本身的价,十五块钱是无法计算的鸡蛋的价值。十八块呀,比我
半个月的工资还多,那时我每月工资只有三十元。赔了这只鸡,我和你爸一个月没敢吃
青菜,这还是小事,主要是好长时间,也没被人忘却了我和你爸爸是一对气味相投的偷
鸡摸狗夫妻。”
    不管爸爸妈妈是真的想吃那只鸡而在女儿面前竭力掩饰,还是真的由于一时气愤而
杀了那只鸡,我都没有资格评价和指责他们。
    妈妈一直都对奶奶没有兑现有房子就给买家具的钱而耿耿于怀,总是对爸爸说:
“搬了几次家了,你妈也没给家具钱,这次搬新房,必须要回一千块钱!”
    爸爸只是笑笑,并不回答,反正妈妈不会因为一千块钱而和他离婚。
    除了置家,家里的确是没有积蓄的。因为婚后,妈妈曾经两次进行智力投资,离开
家去读书,她无论如何也要去圆自己的作家梦。她还引用伟大人物的话说,“再穷不能
穷教育。”她舍得为家庭教育投资,除了没有节制地买书,每年还订好几种杂志。就拿
给我订杂志来说,从《婴儿画报》到《中国儿童》,后又是《少年文艺》、《儿童漫
画》,再后又是《中学生》、《少女》,每个年龄段都没误过。一个朋友告诉她,《语
文报》和《学习报》对学习有帮助,她马上就给我订了。可以说,在同学之中,我是拥
有书刊最多的最富有的人。对于这种投资,爸爸始终是无可奈何的。这是一件多么至高
无尚、功德无量的好事,爸爸只有沉默。为了回报这无可奈何和沉默,妈妈把根本就无
法与投资成正比的稿酬克扣一些再交给爸爸,爸爸便高眼看妈妈一会儿,暂时忘了投资
时的无奈。
    在我们家,钱绝对不是政治课上老师讲的“一般等价物。”它的价值与作用高深莫
测,并是一种没有经济来源的我高攀不上的东西。除了正常的消费,我从来羞于开口向
爸爸妈妈要钱,非要不可的时候,我都是试探性地问妈妈:“家里最近富裕不?”遇到
妈妈不高兴,那脸就阴了下来,不过不论高兴还是不高兴,我总还是能达到目的。爸爸
一看我的目的达到就心里不舒服,可又不当着我的面说,背地里就训斥妈妈:“惯的,
都是你惯的,要就给。”等爸爸不在的时候,妈妈就对我说:“你爸爸又教训我了,我
尽受夹板子气。该买的就买,不该买的不要张口,你一张口,我心里就得惦记着。不满
足你好像我无能,满足你吧,咱们家的确经济条件不允许。你还是免开尊口的好。别人
还有个靠山,还可以回娘家或婆家蹭一顿饭,我和你爸纯粹是孤家寡人,谁也靠不上,
就像燕子垒窝一样,衔一口垒一口,还有衔不上的时候。”
    一说起这些,妈妈就一套又一套的。在我们家谈钱就要变色的。这钱是什么东西?
真像一个疯狂的野兽和一块玩不转的魔方。家里虽然不富裕,但我也从来没想过要是生
在有钱人家多好,狗还不嫌家贫呢,我怎么也该比小狗强吧。有一次,爸爸要给我批发
十枝雪糕,我说:“算了,又得花钱。”那几天挺热的,我又怎么不想放学回来打开冰
箱拿一枝雪糕呢。
    爸爸听我这样说,眼圈红了,对妈说:“乐乐懂事了,知道家里日子紧。”
    妈妈哭了说:“以后不许当着乐乐面说钱,让孩子心里有负担。”
    妈妈常说,钱多了也不好,缺少了计算花钱的情趣,也没意思。钱多了有什么不好?
我觉得这只不过是没有钱还要阿Q罢了。
    搬到这个地方,交了一大笔房钱,我们家简直就是穷光蛋了。每月的房租,还有人
情上的礼尚往来,还要攒钱新置办一套家具,仅靠爸爸妈妈的工资的确是很紧张的。爸
爸是普遍的工人,没有灰色收入。这“灰色收入”还是我从报上看到的,那是有权有势
的人才能享受到的。妈妈爬格子有一点额外的收入,也不多,还常有文友、朋友来撮一
顿。我的早点每天两元钱,晚七点我才放学,下午五点多钟肚子就被校门口的炸豆腐皮、
夹肉饼、烤羊肉串、果酱面包等勾引得咕咕叫,几乎没有几个同学不去加这一餐的,我
又怎能不加呢。尤其是虹,虽然不在一个班,但是一到这个时间就来找我,我们俩就一
同去吃。这一餐得一元。
    妈妈把钱都破成零的,每天早晨给两块,下午给一块。我对这种方式很厌倦了,这
么大的一个女孩子,每天像个乞丐一样伸手,心里不舒服,我就让妈妈把钱放在桌子上
我自己拿。这样拿了一段时间,心里又不舒服,后来我提出一个大胆的方案,对妈妈说:
“现在,都搞个人承包,你可不可以把每月的早点钱核算一下,全都给我,由我来支配,
我半个月把一个月的钱花完,剩下半个月我饿着,你也不用管。我还可以精打细算,省
一点买个自己喜欢的链链、钥匙圈、笔芯、墨水什么的。”
    妈妈说:“你的意见我可以考虑,也有利于我月初整体规划家庭财务支出,不过早
点钱就是早点钱,不能干别的用,吃不好,大脑营养不足,影响学习怎么办?老早《人
民日报》就登过一篇文章,说人的聪明是吃出来的。”爸爸插话说:“农村人吃啥了,
考大学的有的是。”妈一下子没词了,白了爸爸一眼说:“农村是农村,城里是城里。”
爸爸说:“反穿皮裤,里外都是你”。我笑了,爸爸话不多,但有时说一句就有一句和
妈妈不同的道理。妈妈又白了爸一眼,接着对我说:“链链把戏的可以不买,文具用品
算我的,因为我供你读书,不能让你勒肚皮,邓小平不是说了‘再苦不能苦孩子’。你
说个数吧。”
    “一百,星期日在家吃。”
    “一百?”妈妈的眉毛一扬说,“一百块,还要刨出星期日,太多了吧。”
    “不多,我这么大了,手里总得有几个零花钱吧。”
    “一百,一天按三块钱计算,刨去四个星期天,还有二十七天,都结算大月,用掉
是八十一块,还有二十块零用钱,家里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一样不少你的,你留二
十块零用钱干嘛?”
    妈妈总说她就认得方块字,不会算帐,这不也挺精细的吗?我必须据理力争,争回
这二十块零用钱的支配权:“二十块零用钱不算多,有时三块钱的早点还不够呢,有时
同学给我买一支雪糕,我不能拒绝,下次我总得给人家买一支吧,再说玲儿也要回来了,
玲儿还没用过卫生巾呢。”
    “玲儿的事,你不要管,妈妈已决定从下学期开始,每学期给她三百元,一直到玲
儿考上大学,算是希望工程吧。不过你不要和别人说,妈妈做这样的事不是为名,就是
喜欢让人读书。”
    妈妈说了这样的话,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刚刚还和我斤斤计较二十块零花钱,此刻
又有如此之慷慨的打算。钱到底有多轻多重呢?再轻,人也不能将钱视为粪土,因为没
有一样物质不是通过钱来交换的;再重,如金山一般,如果需要也去解囊,交换来的是
一种精神上的永存。我被妈妈的慷慨精神感动了。我说:“你扶持玲儿,我也节省一些
吧,二十块的零花钱我不要了。”
    妈妈说:“还是给你吧,你大了,只要你不乱花,花在正经地方,我也不怪你,不
过有一条,你不许再向我要零花钱。”
    我同意了,爸爸却不同意了,说太多了。妈妈又为我据理力争,爸爸只好让步。其
实爸真不如送个人情,他在家里实际上是三把手,总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于是妈妈每个
月开支的当天,就发给我一百元钱。好家伙,一张“四伟人”我觉得我真是很富有了!
我告诉虹,虹说:“你妈妈真好。”我说:“你也和你妈妈谈判,承包吧。”
    虹说:“我妈现在对我实施的不是月承包,是星期承包,每星期一给二十五块,这
样一个月下来,和争取来的承包,也就相差十几块吧。”
    “一个月十几块,一年就是百十块,如果把这百十块存起来,也许还能办大事呢。”
    虹很同意我的意见,和她妈说了。她妈是财务主任,算帐比我妈还详细。但虹的妈
妈很欣赏我妈,我妈妈愿意做的事,大概都不会是坏事,于是虹也有了每月一百元钱的
支配权。
    钱一旦属于我,我就格外珍惜起来,我还想省一些存起来,等过年时买一双漂亮的
鞋子。于是我开始计算着,将早点由两块降到一块五,将加餐的一块降至伍毛,月底也
略有盈余。计算着花钱有乐趣也有烦恼,买东西时觉得钱就是上帝,没有这个上帝再廉
价的东西也买不到;计算它的时候,又觉得自己真是钱的奴隶,为它服务着。
    虽然妈妈天天把钱挂在嘴边上,但我向她要的时候并不觉得心疼,现在一分一厘都
是花自己的,才觉得没钱的日子不好过,太铺张了也的确心疼。钱啊钱,等我自己真的
拥有你的时候,不知是怎样一种心理。
    我把剩余的钱放在抽屉里,妈妈在月底出现赤字时会向我借,我为能帮妈妈解决一
下燃眉之急也很快乐。妈妈从来没有赖帐的时候,给我发“工资”的时候就一并还我了。
我也从来没有推辞过,因为有钱垫底,我才不至于心慌,但我不敢将这样的心理活动讲
给妈妈,她会批评我是拜金主义。我也不知道我这样想对不对,可我却非常非常理解爸
爸妈妈在交完房钱后家里没有一分积蓄时的那种惶恐与不安。
    当我和虹还没有存够能买一双漂亮鞋子的钱时,老师在周一的班会上对我们讲了初
三的一个男孩得了白血病,需要大笔的钱来看病。这个男孩我们并不陌生,他爸爸两年
前就病逝了,他是一个很棒的男孩,学习棒,篮球打得棒,歌也唱得棒。去年学校汇演,
他的一曲《小白杨》赢得了那么多掌声。他怎么会得白血病呢?老师说:“屋漏偏逢连
雨天,他爸爸看病的债还没还清,他妈妈今年又下岗了,大家都帮帮他吧!”
    我决定把积攒下来的钱都捐了,问虹捐不捐,虹说,你捐我就捐。班里的同学都捐
了款,老师对我说:“你们班委亲自给他送到病房吧,给他一些战胜病魔的勇气。唉,
生命之旅刚刚开始,就遭到这样残酷的打击!”
    我和亚宁、“中分”、虹等商量了一下,除了捐的款,再买一大束鲜花带给那个男
孩。我和虹跑了几个花店,才买到了我们要买的金黄色的菊花和冬青草。因为听别人说,
菊花象征着详和与平安,冬青草象征着顽强的生命力。
    男孩很瘦了,脸色苍白,但神色很安宁。他看到我们来了,非常高兴。他说:“我
的病怕是好不了了,医生说,骨髓移植能救我的命,爸没了,妈与我的不一样,我再没
有别的亲人了,没有什么指望也就不指望了。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我妈,我妈说,如果
摘她的心能治我的病,她都愿意。我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当兵了,你们知道吗,我最大的
愿望是当兵,手握钢枪保卫国家,所以我才最喜欢那首《小白杨》。你们不知道吧,我
还给闫维文写了一封信呢。他唱得真好。”
    男孩脸上此刻出现了淡淡的红晕,我们大家眼里都含着泪,亚宁说:“我们唱给你
听。”
    我们大家一同唱起了《小白杨》。男孩的声音依旧是那么透亮,面对死亡的威胁仍
有着美好的向往。此刻我多么希望,如果我就是他的亲姐姐,我的骨髓和他的一样,那
我就毫不犹豫地让他获得新的生命。
    回家我对妈妈说了这件事,妈妈说我做得对。吃饭时我突然问妈妈:“假如我得了
白血病,需要你的骨髓,你给不给?”
    妈妈说:“你需要我的心我都给。”
    我说:“心是花多少钱也买不到的。”
    妈妈说:“钱是什么东西,世上许多东西钱就是买不到。”
    钱是什么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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