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调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我有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我将大一些的房间隔出一间小
小的书房,这小小的书房就是我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我可以自由地在文字里穿行。这
是我一天最惬意最快乐的时光,所有的忧虑和烦恼都远离我去。乐乐爸守着他的空间看
永远也看不厌倦的电视。乐乐在自己的空间里写她的作业,于她自己的事。我们的家庭
是和睦幸福并互不干扰的。后来我总结出来一个经验,是因为我们三口之家彼此都有自
己自由自在的空间,彼此都有疲劳过后可以休憩的地方。然而最最快乐的空间是乐乐爸
和乐乐都不在家的时候,我彻底地放松和解放,我可以不用去想吃什么,我可以躺在床
上从早晨到晚上眼睛不离开书,我可以无情的拒绝敲门声,甚至都不用悄悄地从猫眼往
外观看。但这样的空间太少了,偶尔有一次我就觉得自己真是主宰自己的上帝了。
如今搬到这个小家,我高兴极了。乐乐爸是两班工作制,上一天一夜,休一天一夜;
更意想不到的是,乐乐居然能去住校。属于我自己的空间一下子多了起来,在这个空间
里我没完没了地码我的方块字。乐乐爸忽然醒悟过来,他说:“怪不得你那么支持乐乐
去住校。”
“这样的空间能有几天呢,等搬了新房,乐乐就不住校了。你看有个独处的空间,
我第二部书都快写完了。”
“第一部还没印出来,又写第二部,别人十年八年才写一部书,你贪多图快肯定写
不好。”
“不用你泼冷水,能写出来就写。也许我这辈子成不了作家,但就喜欢写,没法
子。”
租的房子,没有有线电视天线,乐乐爸休班的时候,就去舞场找空间,把家里的空
间都给了我。但高兴没几天,乐乐却不愿住校了,原因是玲儿回家乡的中学会考去了,
她的学籍在家乡的学校里。乐乐就赖在家里不走了。小小的空间又得给乐乐腾出一块地
方让她学习,我的心未免有些堵得慌。我暗示她几次,让她去学校住,她都不去,她说
自己去水房打水没意思,自己打扫宿舍也没意思,好像玲儿走了,把她的一切都带走了
似的。我不好意思指责她原来是为了偷懒,但她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的确影响我的思
路,因为我心里总要牵挂着她,时不时地说上几句话更是把所有的构思都打乱了。我找
不出借口赶她回学校,我又急于在搬家前将这部书稿改出来,于是我给乐乐写了一封信:
乐乐:
你好!实在弄不清楚你最近为什么愿意住在家里,家里的空间这么小,光线不充足
也很闷热,这些都是临时的,等有了房子就好了。你在家依靠我,你住校又遇到了玲儿
那样能干的好姐姐,原以为让你去住校,可以锻炼锻炼,最起码你应该叠被子吧。看来
这一切都是玲儿帮你做的。玲儿走了,你就不想在学校住了。你为什么在班里那么能干,
自已的事却不想干,总要依附于别人。自己的事干不好,还能干好别人的事?真想象不
出是什么逻辑。我主张首先自立。
这是一层原因,另一层原因是你的妈妈我很自私,她需要空间,需要独处的宁静,
不知你可理解我。在独处的宁静中我才能展开思维的翅膀,我才能做着我特别想做的事
情。目前我的第二本书已到了最后的冲刺阶段,我不敢奢望我能成功,但我浮躁,我不
安,那无数个文字在吞噬着我的生命,撕扯着我的灵魂。乐乐,真的,妈妈只能把这些
感受说给你听,说给别人是不会听懂的,包括你的爸爸,他也得说我是神经病。乐乐,
去学校住好吗?等咱们搬新家了,我们就可以有各自的空间了。现在,给我一个空间,
让我在这文字里为所欲为,也给你一个锻炼的机会。这个请求在别人看来也许是不近人
情的,为写东西连女儿都不要了吗?乐乐,不是的,是我觉得我之所以这样努力,有一
半是为了你,因此你应该做出些牺牲。
感谢你的合作!
妈妈
1997年×月×日
这封信我是在稿纸上用铅笔写的,龙飞凤舞。我写东西时喜欢用铅笔,铅笔写字流
畅而且不费劲儿,速度也相当快,用钢笔写不出来,好像灵感都被墨水吸住了。别人想
认我的字是相当困难的,可是乐乐不论我写成什么样,她都能够准确无误的认出来。我
都很惊异,是她熟悉我的笔作呢,还是因为血缘关系她知道我文字的趋向呢。
这封信我写得很潦草,吃完饭递给乐乐,我就出去了。我毫无目的的走着,秋风扑
面而来,但还没有太多的寒意。忙于创作,我几乎是将自己整个人封闭起来,也将自己
的灵魂禁锢起来,除了工作和家务。对工作我是绝对的兢兢业业,因为总怕对不起那几
百元钱的工资,岗位又那么紧俏,必须珍惜。家务活也是一样不能少干的,刷锡洗碗洗
衣服好像天经地义是女人的事,面对没完没了的家务也时常抱怨,但抱怨过后,一样也
不少干。因此空间对我来说,更显得重要,这些不知乐乐是否理解。一个人的独处,可
以使自己在如梦般的静谧中渐渐忘却红尘的一切,如逃离羁绊的鸟,向着自由的天堂飞
去。这是怎样的一个完美与圣洁的时刻啊,没有虚伪的应酬,没有做不完的工作,没有
干不完的家务,不受金钱的左右,我可以面对稿纸傻傻地写,痴痴地想,心灵不用设防!
这些想法我是不敢写在给乐乐的信中的,我怕她说我在卖弄文字。况且,她不可能完全
理解我,年龄的代沟、经历的代沟是无法沟通的。再说她只是一个未满十六岁的孩子,
我是不是太刻薄了些?此刻真不知乐乐看了那封信有什么想法。我想回家了,我想起了
张爱玲的一篇文章《领自己回家》。领自己回家吧,家里也许只有乐乐,可是这外面霓
虹满街,诱惑满处,越来越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我怕我仿惶哭泣找不到家。
那间迎街的租房,透出微弱的灯光,那是台灯,乐乐也许在台灯下看书吧。今晚的
空间就不要了,我也做出些牺牲。
敲了敲门,没有听到乐乐的声音,我用钥匙打开了门,屋里没有人,只有台灯的光
将屋里笼罩出一片柔色。写字台上放着几页白纸,纸上是乐乐的字迹。乐乐的字比我的
要好看,大概也是遗传吧,他爷爷的字很刚健,她爸爸的字很娟秀。有时我真是觉得不
公平,我读那么多的书,写了那么多的字,可写出来的字竟不如乐乐爸爸这个动乱中毕
业的高中生写得好。乐乐的字在她爷爷和她爸爸之间,很有个性。一看到那“妈妈”两
个字,我的心又不禁激动起来。
妈妈:
你好!看了你的信,我不能说百分之百地理解了你,但也理解了许多,其实每个人
都需要空间,在你眼里我虽然还是个孩子,但我也需要空间。妈妈,你让我给你空间,
我也想把我积存在心里的许多话对你说。现在没有房子,无法有空间,就不说了。就说
有条件那时,我从不跨入你的空间去打扰你,可你呢,每当我独自在房间里复习功课时,
你总要隔上十分钟八分钟就推开我的门,嘴里问我“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点东
西”,眼睛却盯着我的桌子上,看我面前究竟是放的什么书。而且我不在家的时候,我
的东百总是被你动过。我知道,你太想知道我的内心世界了,也好让你有针对性地对我
进行教育。你总是说你很尊重我,但你总是侵入我的空间,这是对我的不尊重。尤其是
考试前,你出入得更是频繁,我本来可以考得更好些,但是,我感到我受到了干扰,如
果没有这干扰,我可以一心一意复习,一心一意地考试,可是我总是被你监视的目光扫
描,我时刻要分心:门是不是又响了,问了一千遍的话是不是又得重复一遍。你信中谈
得很好,你需要空间,你需要独处的宁静来展来思维的翅膀,我又何尝不是这样。每个
人都有一个世界,都应该有自己的空间,应该受到保护和不受侵犯。你常说,将人心比
自心,因此,妈妈,等搬了新家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空间,希望我们都能够各自尊重对方
的空间。
至于你谈的创作时的感受,我还没有体会,但我知道你在从事着我的同学们的妈妈
所没有从事的伟大事业。这一点我很钦佩,我愿做出牺牲。
最近几天不去学校。一是玲儿回家了,回到宿舍空旷旷的,只有两个初一的女孩,
她们太小,我们没有共同点,因此我回家来是调整调整。玲儿是帮我不少,但我可不是
仅为了偷懒,同学都说我很能干的。
我回学校了,把今晚的空间留给你,如果我写得不对,请你不要生气,我打开了台
灯,让柔和的灯光给你的想象蒙上美丽的色彩。
乐乐
1997年×月×日
我反复看着乐乐写的信,乐乐说的没错,我的确是时时刻刻地在窥视着她,没想到
她已看穿了这一点。我只注意她的同学来了,我会给她一个空间,我认为我已经很够意
思了,可是我却忽略她小小的空间也是不容侵犯的。倘若真是因为我的侵犯而影响了她
的成绩,这岂不是一个无法弥补的巨大损失。凡事就怕用心去“悟”,我如果不是咄咄
逼人地向乐乐要空间,她也许根本就悟不出空间有多么重要,只不过是有些心理不舒服
罢了。是这样吗?又不是,乐乐说她在内心也积存了许久,这次让我给诱发了出来。平
等和自由原本是没有尺度的,因此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一出差,她就快乐得像只小鸟。
她需要空间,但她需要的空间都合理吗?这倒是我应该慎重把握的,因为我对十六岁花
季的女儿仍有着不可推卸的监护权,不过如她信中所谈的空间,我是应该不打折扣地给
予的。
我突然觉得我的女儿让我心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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