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者说,命运在瞬息万变……
我回答,是的!既没有一步跨入天堂,也没有一步坠入地狱,而是出人意料地掀开
了这样的一页。
歌者说,朝钟暮鼓,颂经声声……
我回答,但我却无法得以解脱!要知道,我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惯了。我热爱头顶上的蓝天,我永远向往开阔无垠的茫茫草原。我静止不了一分钟,总
是渴望着驰骋!驰骋!还是驰骋!
歌者说,你不理解老喇嘛的用心良苦?
我回答,也不尽然。即使在暗夜中披上袈裟那一刻,我还差点被半道劫走。更何况,
第二天就开始了“梳蓖”草原。我只是不满喇嘛爷似乎轻视了王爷的虎威,竟不悄悄领
着我去向王爷献宝!
歌者说,而是把你深藏在石洞里……
我回答,是的!而且起码七七四十九天。即使出来以后,只要日本人一天不走,我
就只能在家庙里当一天喇嘛。尤其当在幽暗的洞里想到了这一切,三天后我便开始发疯
了。
歌者说,哭着、喊着、冲撞着……
我回答,多亏了喇嘛爷的不拘一格,才使我眼前又展示了新的一页。
歌者说,那你就从这里说起吧!
我回答,是时候了……
现在回想起来,乃登喇嘛确是为我煞费苦心了。
而他竟嘻嘻哈哈从不说明……
都怪我刚刚十二三岁,不理解为救一个孩子他尚需有多少事情要做。比如说,他虽
是家庙里的当家大喇嘛,在僧众中有着极高的威望,但他也必须首先把我深藏在石洞里
修炼思过。一方面为了在喇嘛中从容的疏导,另一方面也为了防止小玛力嘎万一神佛不
认。
七七四十九天似乎是完全必要的……
家庙是在王府后依托小山建筑的,这处石洞便是由家庙延伸进小山开凿成的。曲径
幽深,阴暗少光,石壁上还布满了苔藓。有时,它是作为犯了戒律喇嘛的思过处。有时,
它又是得道高僧的面壁洞。据说,一位苦修的喇嘛曾在里面苦修苦炼了整整十二年。面
壁打坐,一动不动,直至在一片颂经声中坐化。为此,除了乃登喇嘛外,很少有其他僧
众敢于打扰这里的清静。年轻的甚至还不知有这个石洞,谁让喇嘛爷劝导徒众也大多用
嘻嘻哈哈。
我却偏偏被请了进来……
虽然说,有喇嘛爷亲自为我送饭、送茶,还多给了我几领袈裟御寒,但仅仅憋了三
天之后,我还是被憋得发起疯来。时而似望见了阿爸,正被五花大绑着,绝望地在向我
喊叫:敖特纳森!我的儿子,你在哪儿啊……时而似望见了雪驹洁白的身影,正被小玛
力嘎率领亲丁追击着,枪声,鲜血,还有雪驹悲哀的眼睛……时而似望见了珊丹,正被
梳妆打扮着。典型的蒙古族新娘装束,但新郎却是一根长长的套马杆。惶恐的面容,含
泪的眸子,还有她那肝肠寸断的哭叫声:敖特纳森!快骑上雪驹!快得回第一,快去求
告王爷……
雪驹!雪驹!都维系着雪驹!
救出阿爸要靠这匹马!
求得珊丹要靠这匹马!
成为骑手要靠这匹马!
王爷的恩宠全靠它!
靠它!靠它!
我的雪驹!
我的马……
神智变得更加恍惚了,我不由得怪怨起乃登喇嘛和索布妲姨妈。不该留在这里!不
该留在这里!须知离开自己的骏马,就等于失掉了自己的翅羽!现在亲丁们正在“梳蓖”
草原,雪驹肯定比我更加危险!马,我的马……从此我开始吃语着不吃不喝了,眼前总
晃动着个白色的幻影。时隐时现,有时还滴着血。衬着银白,格外惊心夺目!
我进而开始冲撞石门了!
我哭泣着呐喊!
我呐喊着哭泣!
我不!我不!
我要马……
多亏了乃登喇嘛的不拘一格,才使我的眼前又展示了新的一页。
那是第六天的傍晚……
我哭叫、大喊、咒骂,冲撞了整整一白天,累了、乏了、困了、绝望了。没人能听
得见,山石厚厚地积压着。我躺倒了,又要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恍惚间,似听得有谁
在门外又哼哼唧唧地吟唱起来:
秃葫芦瓢,秃葫芦瓢,
谁想刚刚刮尽又长毛?
生出了颁,生出了恼,
还得佛爷送个喜神到……
是他?又是这个把我和雪驹隔绝起来的小老头儿!还送个喜神到呢?分明是要把我
折磨成个服服帖帖的小喇嘛。我才不再听他的呢,这回一定要不等他反锁门就冲出去!
我憋足了劲儿……
谁料一开门却使得我目瞪口呆了。随着一阵窃窃笑声,那小老头儿忽然隐没了。而
意外闪现在我面前的人,却是我做梦也绝不会想到的!
珊丹,竟会是珊丹……
这绝不是说珊丹没有可能进王府,前头说过王府大院供使役的奴隶多着呢!草原没
有别的燃料,仅拣干牛粪供烧的小奴隶也为数不少。更何况王爷的大小福晋小姐少奶奶
均都比着有众多的小丫头侍奉,珊丹的出现并不显眼。
奇怪的倒是喇嘛爷送了她来……
显然,珊丹为见到我也很激动。长长的睫毛抖动着,晶莹的眸子里闪着泪光。苗苗
条条地挺像个小大人儿,小模小样地似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了。
喜神!是喜神……
“哈!”我也一时间傻模傻样地没词了。
“傻瓜!”她说。
“又是傻瓜?”我说。
“是傻!”她说,“当了小喇嘛还不安静,变着法子又来折磨人家!”
“你不要我了?”我说。
“不要了!”她说,“抽疯呢,耍赖呢,又哭又闹烦人呢!”
“那我规规矩矩当个小喇嘛?”我说。
“更傻!”她说,“喇嘛爷说你:糊里糊涂,傻里傻气,毛里毛躁,愣头愣脑,根
本不配伺候佛爷,只配当个小傻瓜!”
“什么?什么?”我说。
“什么什么?”她说,“缺心眼儿,不开窍,不动脑子傻长个儿,召庙里才不愿长
久留这种傻小子呢!”
“不长久?”我说。
“长久了,”她说,“喇嘛爷说,长大了还得给你娶个媳妇呢!”
啊!顿时眼前云消雾散了……
我又似乎理解喇嘛爷和姨妈的良苦用心了。真不好意思!在小伙伴眼中自己竟变得
这么蠢。她还会喜欢我吗?随之我便竭力为自己寻找着借口。
“唉!”我愁眉苦脸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她问。
“雪驹!这都是因为雪驹!”我回答说。
“雪驹?”谁料,她还是不依不饶,“雪驹可比你懂事呢!”
“懂事?”挨刺,却听出了希望。
“真的!”毕竟是孩子,她也跟着激动起来,“懂事,有灵性,说不定还是它救了
你这个小傻瓜!”
“救我?”我有所怀疑。
“瞧瞧!”她点着我的额头说,“总是把好心当成驴肝肺!没雪驹在外头东奔西驰,
说不定你这瞎抽疯早引鬼来了!”
“啊!”只剩下渴切地倾听了。
原来,就在索布妲姨妈离开家庙不久,大小玛力嘎就开始分头“梳南”草原了。大
玛力嘎打着“为王爷分忧”的旗号,而小玛力嘎则干脆是为了“大东亚圣战”在搜捕一
个孩子。前者“循循善诱”,后者凶神恶煞,一时间把温都尔揽了个天翻地覆。当然,
二者均未能够“马到成功”,只落了个两手空空。
此时,四面八方却纷纷传来消息。
据珊丹说,她也搞不清其间的原因,但雪驹却似陡然变得神奇无比了。一会儿有亲
丁报告说,有匹白马载着一个孩子向东边飞驰而去了!一会儿又有亲丁报告说,有匹白
马载着个娃娃正朝西奔腾不息!还有的说,在北边!更有的说,在南面,他亲眼所见!
总之,搞得大小玛力嘎六神无主、疲于奔命、四方猛扑、处处落空!恍恍惚惚间,只觉
得茫茫草原上到处是幻影、幻影、白色的幻影!
到底哪匹是那通“匪”的怪物?
后来我才知道,好汉们并不仅仅在那深山丛莽中才有,海海漫漫的荒野里早就响彻
了一个声音:我是中国人!白马,白马,四处闪现的白马正载着这一呼唤在四处奔腾!
只不过我和阿爸常常离群索居罢了……
还是大玛力嘎老谋深算,再不跟着这一匹又一匹出现的白马疲于奔命了。凭着以往
为王爷掌管畜群的经验,开始搜索一个又一个马群出没的牧场了。就这样,人帮不上忙,
其他白马也无法分散注意力,那匹真正通“匪”的白马便难遮难掩了。
须知,雪驹早返回了马群……
据目击者说,这实在是一匹罕见的好马!曾经四处寻找着自己的小主人,几乎跑遍
了平时我所去过的地方。它很悲哀,也很烦躁,但一旦奔人了小主人放牧过的马群便不
离群了。前面说过,由于小玛力嘎的半道打劫,这群骏马还不到王府就被打散了。现在
刚刚汇聚到旧日的牧场,但却失掉了自己的大主人和小主人。也很不安,还很涣散。多
亏了雪驹意外归来了。它过去曾跟随我归拢过马群,撵回过走失的马匹,现在它又开始
本能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了。小主人在与不在一个样,似就是要以此呼唤我和阿爸快快归
来——
马群!马群!这里有我们的马群……
其情其景,实在感人,就不该偏偏被老而诡诈的大玛力嘎也看到了。但绝不开枪,
也不喝令亲丁猛扑,更不策马扬鞭大肆声张!而是暗暗派人去寻找套马杆,去寻找驯马
手,去四处密布绊马索!雪驹,毕竟只是一匹具有灵性的骏马,怎么能抵得住这种人类
才特有的老谋深算?
战战兢兢,四周在织一张无声的网……
蓦地,马蹄声响骤然击碎了四野的一片死寂。一溜尘烟中,霎时闪现出一个凶悍的
马上身影。啊!小玛力嘎……是他!原来他也知道大玛力嘎比他“魔高一丈”、“计高
一筹”。久久不见有所动静,生怕又被对手“一人独吞”。遂又尾迫在后,带着爪牙们
跟踪而来。天哪!果然又让老家伙独自发现了那匹通“匪”的马!
银光闪烁,洁白耀眼……
小玛力嘎不由为之一振了。须知,塔拉巴特尔逃脱之后,他曾向日本主于描述过这
匹意外出现的白马是如何如何的神!谁料,主子竟斥之为“无稽之谈”,纯属“推卸罪
责”!现在可好了,白马的出现起码可说明自己的“忠心耿耿”,更何况自己拿手的好
戏就是“射人先射马”!
绝不能让老家伙抢先了!
只听得一声呐喊:上!小玛力嘎带着一伙儿爪牙出奇不意地开始动手了。枪声、马
蹄声、喊叫声,刹那间便把大玛力嘎的“精心布局”搅了个“灰飞烟灭”。雪驹仿佛猛
地从沉思中惊醒,一声长嘶便带着马群海浪般地狂奔起来。旋风一般,势不可挡。只气
得大玛力嘎连骂三声:祸根!祸根!祸根!差点从马鞍上晕厥栽倒下来。
当然,小玛力嘎又一马当先了!
前面说过,一枪未能击中,雪驹已在枪林弹雨中认识了这张狰狞的脸。现在再次见
面,当然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只见它带领着马群波涛汹涌般奔腾着,竟敢向
着小玛力嘎和他的爪牙席卷而来。时而像滚滚狂潮逼近,时而又像万朵浪花突然飞散。
时而似见得雪驹扬蹄身姿展现,时而又见得隐身马群踪影全无。魔怪!魔怪!真真切切
地化成了个白色的魔怪!幻影一般,只把个小玛力嘎搞了个头晕目眩,首尾难顾,东冲
西扑,疲于奔命!而大玛力嘎也绝不袖手旁观,竟令自己的手下齐声发出呐喊:皇军快
来看啊!小玛力嘎要杀马灭口了!顿时间,这喊声更使得小玛力嘎有枪难放、有力难施,
在马群狂怒的冲击下更乱了章法。而惟独使雪驹那白色身影更显得闪光夺目,在茫茫的
大草原上又似化成了一条神出鬼没的小白龙!
腾云驾雾一般,时隐时现!
风掣电闪一般,出没无常!
时而扬鬃舞尾!
时而停蹄凝视!
或仰天长啸!
或率群飞腾!
远去!远去!
远去了……
天哪!这显然是大小玛力嘎都感到恐惧的!戏弄够了亲丁爪牙,竟率领着马群向着
那远山的原始丛莽驰去!我和阿爸似都没有真正理解过索布妲姨妈那谆谆的嘱咐,雪驹
却凭着骏马的本能好像都理解了。或许这仅仅是一种下意识的冲动,但却霎时使大小玛
力嘎勒紧马缰都停了下来。那远山深处出没着一批抗日的好汉,再撵不等于自己把马群
送给了丛莽深处的那些“响马”了吗?
要是让日本人知道了……
刹那间,大小玛力嘎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眼望着远去的马群只顾得目瞪口呆。烟
尘中那白色的幻影似飘动在万顷绿波云上,竟使得众亲丁们也越看越觉神奇。这个在喊:
好马!那个在叫:好马!纷纷在乱喊乱叫:温都尔从未有过的好马!谁料想这乱喊乱叫
顿时又变成了导火线,温都尔王驾前的东西协理竟为此突然爆发了争吵。
气势汹汹,各不相让!
“败家子!”大玛力嘎老声老气,“看你向皇军如何交代!”
“老不死的!”小玛力嘎也寸步不让,“我告你通匪,给‘响马’送去马群!”
“嘿嘿!”冷笑过后,“有目共睹,我才不怕疯狗反咬一口!”
“我先毙了你这老匪!”这位拔枪了。
“来人呀!”老的却很沉着,“把枪口都给我对准这条疯狗!”
“你?!”这位咬牙切齿,“老匪!”
“你?!”这位冷若冰霜,“疯狗!”
“走!找皇军评理去!”这位呐喊。
“请!乐于奉陪!”这位沉稳。
“走!”更气疯了。
“走!”更老练了。
他们悻悻地走了,雪驹带领着马群也消失在远山的峡谷之中了。
但这白色的传奇却在牧人中传开了……
据目击者多年之后回忆说,雪驹当时还好像没有那么高的觉悟。是带着马群奔腾进
了深山野洼,但并没有光顾好汉们的营地。它似乎更加向往的是那恶煞煞的原始丛莽,
竟率领着伙伴们为了那无拘无束的野马群。当然,那匹黑锦缎似的小野马也闪现了,也
在帮助它归拢着这群忐忑不安的家马。一白一黑,交相辉映。还在咴咴地叫着,似在呼
唤那崇尚大自然的本性。
只不该雪驹自己却总忘不了那个“家”
据远山外的许多目击者说,才过了仅仅两天,峡谷外便又闪现了它那洁白的身影。
似被什么折磨着,它又变得牵肠挂肚,烦躁不安,四处寻找,哀嘶不已。根据时间推移,
这阶段也恰好正是我在石洞里不吃不喝、大哭大叫。东冲西撞、后悔万分的时刻。好像
我越在石洞里感到绝望,它就越在峡谷外面六神无主。但似只有某种感应,而尚无预测
对方藏身何处的能力。更何况,我只是思念而不敢发出心灵的呼唤,生怕雪驹也贸然闯
入龙潭虎穴。
谁料,还是有人抢先发现了……
而且不是善良的牧人,竟是那大小玛力嘎各自派出的爪牙。据说,这两位是打官司
打到了日本“顾问官”那里。猪冢队长虽特别欣赏这二位的明争暗斗,却又大加斥责
“白马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并声称草原上的一切都“大大的劣根”!“人的劣
根”!“马的劣根”!就连这个愚蠢的借口也“大大的劣根”!真正的好马只有“大日
本大大的有”,“蒙古马小小的只能算条驹”!“说谎的良心大大坏了坏了的”,“通
匪的嫌疑的有,死了死了的”!大小玛力嘎只被骂得魂飞魄散,一个个只好滚回草原找
机会以显示自己的“忠心耿耿”。
终于在峡谷又望到了雪驹……
但这回,无论是大玛力嘎还是小玛力嘎,再没有一个人敢轻举妄动了。生怕稍有惊
动,再把这白色的魔怪撵到深山里。更不敢开枪,须知这更有灭口通匪之嫌。活蹦乱跳,
似更有助于说明自己“口无妄语”、“忠贞不二”。于是大小玛力嘎又开始了新的一轮
争功邀赏,竟又私下里都派人去请猪冢队长。
你还别说,还真的亲自来了……
但一身蒙古族打扮,惟独带了一架高倍望远镜。随从日本兵也大都便衣便服,绝不
敢轻易露出怀中的枪支。我长大后才知道,山中那些抗日好汉早成气候了。猪冢几次进
山围剿,均损兵折将大败而归。须知,山势复杂,沟坎交错,恶草滋生,丛莽漫漫,除
了野兔黄羊,几日里连个人影也难摸得着。但只要一准备撤出,便四处受打,前后受击,
似块块山石都化成了抗日的游击健儿。发展到后来,日本人竟不敢轻易进山,而是山上
的好汉们经常下到草原进行奇袭!三五个日本人只当做一碟小菜,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
端了去。致使猪冢也学起了什么“握紧拳头打人”:把警备队都龟缩在草原那座古老的
小城里,主要靠“以夷制夷”维持他那“大东亚共荣”。这次前来,说实在的他还是不
相信这两个蠢货的“无稽之谈”,只是想“将计就计”,看看山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情。
雪驹,终于又在峡谷闪现了……
据亲眼目击的亲丁事后说,猪冢像中了电一般,举着望远镜的双手竟为之颤栗了。
先是嘴里连声喊着:哟唏!哟唏随后便又目瞪口呆地一动不动了。只搞得大小玛力嘎点
头哈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才又目不转睛地崩出几句话:哟唏!哟唏!大大的不劣根!
大大的好……大小玛力嘎总算松了口气,他却更加感叹个没完没了:一匹、白白的、玉
雕的马!一匹、高高的、银铸的马!一匹、一匹、少有少有的、奇异的蒙古马……
似赞颂达到了颠峰!
但据当时的目击者说,雪驹的风采却绝非这么几句蹩足的中国话能说尽的。仿佛在
那原始丛莽中沐浴了一番,一闪出峡谷就更显得精神抖擞、光彩照人。在翡翠般的碧野
映衬下,一身洁白,通体似雪。飘拂的银鬃,飞扬的银尾,从头到蹄就好似一块晶莹剔
透的白色美玉雕就而成的。虽显得神情惘然,但昂首远望间却更显得浑身灼灼闪着银光。
骨骼是那么清奇,每块肌腱搭配的是那么得当。矫捷、健美,似随时准备化着一朵白云
乘风飞去。难怪猪冢只看得痴痴呆呆,就连大小玛力嘎也一动也不敢动。好像生怕出口
大气,也会惊破了眼前这个银色的梦!
哟唏!哟唏!猪冢终于又有了声音……
据目击者说,结论却是大大出乎人们意料的。猪冢的想像刹那间竟漂了洋过了海,
落脚点却是马上联想到了天皇的寿诞。又是一连串激动的哟唏!哟唏!随后雪驹便被内
定成了奉献给天皇的寿礼。解释也颇直率:皇军大大的武运长久,蒙古人小小的再不需
要翅膀,献给天皇陛下恭祝寿诞,以表忠诚于大东亚共荣!孝敬!大大的孝敬!你们的
明白?大小玛力嘎连连点头,致使猪冢一时间得意非凡。
灵感!难得的灵感……
“死了死了的是不行的!”猪冢特意地又加指出,“一根的毫毛,小小的,伤了也
大大不行的!”
“这儿……”是很为难。
“这儿?”猪冢却笑了,“你的!你的!比试比试的!谁的忠心?谁的孝敬?谁的
大大的能干?”
“是!是!”似只能应承。
“哈!”猪冢笑得更有深意了,“谁的早早地抓住,谁的亲自送马到大日本!漂洋
过海,觐见陛下,大大的光彩,大大的荣耀,大大的提官,大大的奖赏:美女、金钱,
还有奖赏大大的草原!”
“嘿嘿!”这回总算刺激出傻笑来了。
就这样,雪驹也因为偶然被发现,它的命运也随之急骤地在变化。由一匹通“匪”
的马,转眼间竟成为一匹即将奉献给天皇陛下的神圣宠物。不但绝无性命之虞,而且似
乎再也没有人敢动它一根毫毛了。身价之高,就连大小玛力嘎也自愧弗如。天哪!既要
把它当老祖宗对待,又要让它乖乖就范!难!难!难!难如上青天!
但雪驹却依旧浑然不知……
又过了一天,当它再次从原始丛莽中走出峡谷的时候,由于思念的折磨它似乎变得
更痴痴迷迷了。梦幻,它好像真的变成了个白色的梦幻。惘然间,竟走得离峡谷越来越
近,而竟渐渐深入到大草原的腹地。似很不甘心,终于又回到了那人去包空的那座破烂
的蒙古包旁。明白人一眼就可看出,它这是仍然不屈不挠地期盼着我的归来,或者是能
看到阿爸的身影也好。它低头顶开了毡包的破门,久久不息地咴咴哀叫着。似再也难以
忍受这别离的痛苦了,一身银白就像泛起一层幽幽的光。
但雪驹绝不会想到这里早有埋伏……
出人意料地却在于不是大玛力嘎,而是小玛力嘎抢先了一步。他不知“姜还是老的
辣”早另有高招,还以为自己这回也称得上“老谋深算”。一见到雪驹悲哀地在蒙古包
外徘徊,便猛地率了爪牙扑将出来。绊马索、套马杆,就连罩马网一时都齐备了,小玛
力嘎甚至还特意撒了遍滩骏马爱吃的豆料和盐。态度从未有过的和蔼,不惜让满脸的横
肉为此大受委屈。爪牙们也一个个点头哈腰,就好像生怕伤着了老祖宗的一根毛发。
雪驹终于被围困在中间了……
香喷喷的豆料,渴切希望舔到的盐,还有四周一张张哀求的笑脸。神!这简直是在
对待一尊神!但忽然间雪驹身上那层幽幽的白光褪去了,仍渐渐地汇聚在两只眼睛之中。
迸发似的,霎时化成了满目的仇恨。一动不动,紧紧死盯着小玛力嘎因微笑而扭曲了的
脸。看得出它又认出来了,恢复了那乱枪追击中留下的记忆!对峙,久久地对视!
雪驹紧盯着一动不动!
小玛力嘎也一动不动!
它目光灼灼!
他笑脸变形!
它蓦地一声长嘶!
他陡然一声惊叫!
雪驹飞起前蹄!
他却应声而倒!
血!满脸的血!
它却奔腾远去!
幻影一般!
消逝了……
大快人心事!这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茫茫的温都尔大草原。牧人们个个奔走相告,
无不为雪驹而感到扬眉吐气。马!就连日本人也得称它为:奇异的蒙古马!尤其是迎面
弹那一马蹄,血花飞溅,更踢得大伙儿心花怒放。天谴人怨,小玛力嘎活该倒霉了!
随之,一个个神话般的传说便传开了……
但据目击者说,雪驹却依旧惘然一无所知。每当朝阳升起,它还是披着一身彩霞走
出峡谷。似等待、似寻找、似期盼、似变得更加忧心忡忡。那神情实在令人揪心,看得
出它还在执拗地寻找着自己的小主人。
草原静悄悄的,谁也惟恐打扰了它……
奇怪的是,大小玛力嘎也暂时不见了。小玛力嘎还好解释:门面踢破,掉了几颗大
牙。而大玛力嘎的迟迟未出,就令人感到行踪诡诈了。
只有亲丁们在远方暗暗监视!
而雪驹也绝不轻易离开峡谷!
没抓没拿,难取难舍!
可进可退,易隐易没!
亲丁们无计可施!
雪驹似安然无恙!
人们!放心了……
在家庙幽深的石洞里,珊丹还向我小模小样比比画画讲述着。当然,绝对没有上面
所讲的那么详细。要知道,有很多情况也是我多年后才了解清楚的。比如说,当时我只
听明白了:我的雪驹竞连日本人也不得不赞扬为“奇异的蒙古马”!我的雪驹竟出奇不
意地踢破了小玛力嘎的面门!我的雪驹竟神出鬼没地令亲丁们束手无策!我的雪驹竟背
依峡谷在天天等待着我……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总之,当时我还是个很糊涂的孩子,听了珊丹的叙述竟又胡思乱想开来。天哪!这
不等于日本人也在替雪驹扬名吗?王爷最爱马,这一下雪驹可就身价百倍了!阿爸还有
救,珊丹也不必嫁给套马杆!只要我献上这匹宝马,只要我为王爷夺得第一!说来也真
让人泄气,我的雪驹已跑得老远老远的,而我那固执的念头却还在原地打圈圈。
更可笑的是,我还在为此激动不已……
“怎么了?怎么了?”珊丹问我,“像个猴似的坐不稳当?”
“我这就去带回雪驹!”我说。
“真不懂事!”珊丹那模样比大人还大人,“我白来了!阿妈的辛苦也白费了!”
“没白费!”我又要说。
“傻瓜!”珊丹显然是恨铁不成钢,“小玛力嘎虽说是被踢成了个血头狼,可今天
又亲自出马跟踪雪驹了!挡着道呢,不等你接近雪驹就被抓了去!”
“那怎么办?”我顿时又泄气了。
“听阿妈的!”珊丹这才安慰我,“先在这儿好好当个小喇嘛!”
“还当小喇嘛?”霎时,我又叫苦了。
“当!”珊丹回答得相当肯定,“乖乖听喇嘛爷爷的话,规规矩矩学着念经!可不
能像猴似的抽疯了,又哭又跳真烦人!”
“我那是为了雪驹!”我又忙解释。
“雪驹可比你聪明!”珊丹寸步不让,“你和你阿爸要早听了阿妈的话,把马群带
到峡谷附近,哪儿有这么多事情?”
“这儿?这儿……”我仍很不甘心。
“这儿?”珊丹更像个小大人儿了,“阿妈说,兔子的尾巴长不了,这用不了多长
时间!可你要不听话,赶明儿就给我挑根套马杆!”
“别!别!”我告饶了。
正在此时,我听得石洞外似有人在走动,随之便又响起了那哼哼唧唧的吟颂声:
秃葫芦瓢,秃葫芦瓢,
还得请个女娃来剃毛;
剃光了颁,剃光了恼,
但愿只长鲜花别长草……
啊!时间过得是这么快,不知不觉又该分手了!
都怪这位嘻嘻哈哈的喇嘛爷!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只能规规矩矩!
当个小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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