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驹
第二章

    歌者说,从此,你成了个有马的奴隶。
    我回答,是的!随着也有了个新的梦。
    歌者说,当个传奇般的骑手?
    我回答,这是每个奴隶儿子的梦寐所求。只要能为自己的草原争得第一,或者王爷
一高兴就能还你全家自由!
    歌者说,希望寄托在马背上……
    我回答,是的!只不该当时我是那么的幼稚,天真的眼睛里似乎只剩下了我的马。
要知道,随着那场暴风雪的席卷,日本鬼子随之便出现在草原上了。表面上仍把王爷高
高捧在王位之上,实际上却是想利用这个傀儡让牧民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为此,整整六
年过去了,小马驹也已经长成了一匹矫健的骏马,我却仍浑浑噩噩地把希望放在马背
上……
    歌者说,这是一首悲哀的歌……
    我回答,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唱。我早就听说,在远山深处活动着一支特殊的
“响马”——一群颇具传奇色彩的丛莽好汉。神出鬼没,来去无踪,越战越强,经常打
得鬼子首尾难顾。只有我在眷恋我的小马,仍在孩子气地迷惘唱着。并且为了对母亲的
深深怀念,我还给我的小马起了个意味深长的名字:雪驹!
    歌者说,雪驹?
    我回答,名副其实!洁白如银,浑然似雪,奔腾起来就像那当空飞舞的哈达!虽然
尚流传着一些有关它污秽的私语,但我坚信佛爷是保佑着我的!雪驹只会当着王爷面拉
屎蛋子,而绝不会祸及为救它而失去母亲的小主人!
    歌者说,梦不醒的孩子……
    我回答,是的!如果没有那一天!
    歌者说,那你就再从这天说起吧。
    我回答,是时候了……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
    倒场的马群在新的牧场上安顿住了,我便匆忙骑着马来看索布妲姨妈。我长大了,
雪驹也长大了,索布妲姨妈家的破毡包也仿佛使我们更依恋了。
    须知,小珊丹也长大了……
    姨妈对我和雪驹的慈爱是温馨的,但对我来说更有吸引力的还似乎是这个小丫头。
说来也奇怪,男孩子快十三岁了似仍很难摆脱孩子的阴影,女孩子快十三岁竟出脱得像
个苗苗条条的小大人儿了。阵子似水洗过一般,脸庞透出淡淡的红晕。更让人感到惊讶
的是,原先平平板板的身子上竟隐隐闪现出一些迷人的线条儿。
    我跨着雪驹急匆匆地赶着路……
    没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心头只有这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一种说不出的诱惑力,
使我总想天天和她在一起。小时候有多好呀!我俩常常过家家玩。她当新娘,我当新郎,
还唱着喜歌学大人一样迎过亲昵!玩足了,闹够了,就挤在一件大皮袄下叽叽喳喳个不
停。索布妲姨妈常为此发出甜甜的叹息,小雪驹也因此嫉妒得在毡包外咴咴直叫。
    怎么会长大一切就变得复杂了呢?
    现在她也好像渴切地盼望我去。一见到我,她会眼睛骤然发亮,长长的睫毛也会骤
然抖动起来。面颊上的红晕会更动人,只不该再不像小时候那样欢呼雀跃了。挺文静的,
再不和我嬉笑玩闹,还让我要像个大人似的。当时我真不明白,难道我还不够大吗?要
不然就是她也准备和姨妈一样嫁根套马杆!
    真是少小不知愁滋味儿……
    要知道,这是对人性极端残酷的一种摧残。王府为了不让女奴外嫁或其他原因,常
把她们嫁给一根套马杆、一根顶门棍、一块拴马石等等。索布妲姨妈还似乎有其他罪名,
她不该少女时接受过一位台吉少爷的爱。贵族子弟,从京城读书刚刚归来,怎么能让一
个卑贱的女奴糟蹋呢?于是温都尔王便匆匆把索布妲姨妈嫁给了一根套马杆。从古制,
仪式还特别隆重。据说,那贵族少年竟因此远道而去。有人说他落脚于天南,有人说飞
往那地北,从此便渺无踪影。
    王爷严禁提到他的名字……
    但我并没有在意这些。王爷曾经饶恕过阿爸的罪,我还得到了王爷赏赐的小雪驹。
阿爸说过,王爷对我们有恩,天生就不应该打听这个。我不打听,只顾做着那马背上的
梦。但随着我的长大,还是潜移默化地受着影响。首先我觉得草原变小了,再不是世界
的中心了。温都尔王府也绝非名副其实地高高在上,在它上头还有着日本人。
    只有奴隶还是奴隶……
    马群终于安顿在新的牧场了,我又终于可以跑来见珊丹了。视远方那耷拉的膏药旗
不见,只想告诉我那两小无请的小伙伴一个好消息:我的雪驹太神了!昨天在倒场途中
遇到一处深涧,我刚想到能飞跃过去该有多好啊!雪驹就一声嘶叫腾空而起了。白色闪
电一般,眨眼便落到了深涧的对面。它完全能捕捉我的每个心思了,将来也完全可以圆
了那马背上的梦!
    我要告诉珊丹,绝对用不着嫁给套马杆!
    我早想好了,今年我的雪驹就可以参加一年一度的那达慕盛会了。风驰电掣,我一
定会为温都尔草原夺得第一。王爷也会像上次那样对我开恩,赏赐我和阿爸成为自由民。
第二年我还要为王爷喜上加喜,让他成为草原上的王中之王。这次我就可以向王爷磕头
求赏了:尊贵的王爷!金银珠宝我都不要,只求王爷把套马杆的女儿珊丹赏给我吧!还
有给我姨妈自由……
    我是带着这样的梦到来的。
    索布妲姨妈近来在王府当苦役,那破烂的毡包只能就近扎在附近。背水、驮柴、拾
干牛粪,成天疲惫地伺候着王爷和他那同样肥硕的胖福晋。六年过去了,姨妈仿佛换了
个人似的。我也搞不清为什么她能在牧民中有那么高的威信,好像大伙儿都很愿听她的。
我只知道她很爱我,尤其喜欢看我和珊丹在一起嬉戏。
    这其间或许寄寓着她的一个梦……
    但这一天却不一样,不见了珊丹,索布妲姨妈也似乎只顾得忧心忡忡了。即使见了
我和雪驹的到来,也似乎失掉了平常那份惊喜了。只是匆匆吻了吻我的额头,便又不安
地外出去打听什么了。四周弥漫着一片神秘的气氛,使我陡然也紧张起来。
    莫非是珊丹也要嫁给套马杆?
    我惶恐极了,当即扔下了雪驹便也去王府四周打听天哪!没有这回事儿!原来是小
玛力嘎不久前抓到个特殊的“响马”,一直被铁链镣铐锁在王府的地牢里。为了进一步
讨功邀赏,今天就要亲自押送给日本警备队。听说是在草原边上的一座老城里,那儿还
有个日本人说了算的什么什么“政府”。
    我开始替这位好汉担心……
    长大后我才知道,为了肢解中国,这是鬼子裹胁着几个王爷成立的一个傀儡政权。
但王爷们平时均分住在各自的草原上,这里的一切完全由日本“顾问官”说了算。现在
的“顾问官”是原先日本警备队的头头,人们仍习惯地把他称为猪冢队长。这家伙凶残
无比,阴险狡诈,杀人如麻,落在他手里肯定是有死无生的……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似
乎我也只能扩大着我临来时那幻想。如果我的雪驹能现在就争得第一有多好?那我就可
以一并请求王爷说:快去让小日本放了他吧!他是咱们蒙古族的丛莽好汉……
    马背上的幻想是无穷无尽的!
    我回到了索布妲姨妈的蒙古包里,珊丹还是不见影。但我这回放心多了,只要不嫁
给套马杆就好办!索布妲姨妈终于又回来了,好像又变得很兴奋,还夹杂着几分不安。
这回轮到我安慰她了。我说:
    “姨妈!您放心吧!”
    “放心什么?”她一怔,似很惊诧。
    “珊丹有我呢!”我一拍胸脯说。
    “啊!”姨妈松了一口气,嗔怪我了,“好大的口气!”
    “不大!”我直截了当地回答,“我还有雪驹呢!”随之,我便开始向她倾述我那
少年骑手的梦。
    “傻孩子!”姨妈却打断了我,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姨妈!怎么了?”我不解。
    “草原上,”她竟像是在自言自语着,“多会儿才能拔掉那膏药旗呢?……”
    “那有什么关系?”我多嘴,“听阿爸说过,王府前头还插过黄龙旗、五色旗、青
天白日旗呢!”
    “好糊涂!”姨妈当即戳了一下我的额头。
    “糊涂?”我不服气,“那有什么不一样呢?”
    “傻孩子!”姨妈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回答,“插那几种旗,我们还算得中国人!插
膏药旗,我们就成了亡国奴!”
    “亡国奴……”我不大懂。
    “记往!”姨妈却特别强调说,“千万别忘了:你是中国人!”
    “姨妈!”我还是不大明白,只是问,“您今天这是怎么啦?”
    “你要忘了,”姨妈不再解释了,竟又吻了一下我的额头说,“长大了,姨妈就不
把珊丹嫁给你!”
    “我有雪驹,我向王爷去求!”我说。
    “可珊丹也不会答应!”她说。
    “我记住了还不行吗?”我竟忘了这是在逗我,马上连声喊道,“我是中国人!我
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
    “小声!”索布妲姨妈赶忙捂紧了我的嘴。
    今天这是怎么了?要知道,姨妈平时只是影影绰绰提示我和珊丹,从来没有像今天
这样郑重其事。但正因为事出意外,从此“我是中国人”便深深烙在我的心灵深处了。
我隐隐约约感到有些蹊跷,莫非是因为王府大牢内那特殊的“响马”?潜移默化,我竟
对那膏药旗越来越憎恶了。
    索布妲姨妈今天的举止是有些奇怪……
    “敖特纳森!”她竟莫名其妙地对我说,“假如姨妈今天出了什么事儿,你就把珊
丹赶快带到马群里去!告诉你阿爸,立刻起场,游牧到越少人烟的草场越好!”
    “为什么?”我还想打破砂锅问到底。
    “别问这么多了!”她看了看蒙古包外对我说,“还不快去!今天一大早我就让珊
丹到芒凯老阿奶的羊群那里去了。在西草滩!”
    “西草滩?”有珊丹就令我激动。
    我呼唤雪驹了……

    我绝想不到这是我决定命运的一天!
    是的!绝想不到。少年人对梦幻的追求永远是执著的,而往往会把复杂多变的现实
抛在脑后。当我一跨上雪驹,心里便又只剩下了对未来憧憬的激动。
    王府森严的阴影渐渐消失在马蹄后了……
    雪驹仿佛和我一样渴切见到珊丹,欢快地嘶鸣不已,奔腾起来就像一团轻柔的白云。
眼前又只剩下了初夏的茫茫草原,海海漫漫,无边无垠,到处都荡漾着一片新绿。远处,
有几座白色的蒙古包。极目望去,就像浩浩淼淼的绿色海涛中飞溅的几朵浪花。
    啊!西草滩到了!
    我一眼就望到了珊丹,正在翠坡上代老阿奶放牧着羊群。她身穿着一件破旧的蒙古
袍,但在一片葱茏映衬下却格外显眼。一点红,真是万绿丛中一点红。我当即激动地纵
马呼唤了:
    “珊丹!我来了……”
    果然,她一见我跳下了马背,眸子便骤然发亮了,睫毛也在轻轻抖动着。脸庞上的
红晕更好看了,手也几乎要伸出来了。但刚等我要扑过握住时,她却说:“去!还不规
规矩矩坐下……”老毛病又犯了,顿时变成了个小大人儿似的。只便宜了同样激动着的
雪驹,竟任它亲昵地闻着。嗅着、伸过嘴巴咴咴地叫着。
    真气人!
    “我今天可不是找你玩的!”我说。
    “那来干什么?”她问。
    “姨妈呀——”我故意拉长声音,“让我把你载到马群上,送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
越没人烟越好,放到我家的蒙古包里!”
    “干吗呀?”她问。
    “大概是给我当媳妇吧!”我回答。
    “你胡说!”她不高兴了。
    “真的!”我马上就举例说明,“姨妈今天还稀罕地又告诉我,你是中国人!”
    “奇怪了……”她自语了。
    “怎么啦?”这回该我问了。
    “阿妈她,”珊丹不安地回答,“今天也稀罕地对我这样说……”
    “这大概是最重要最重要的一件事!”我猜测着。
    “说过后,”她说,“就背着人把我送到了芒凯老阿奶这里,还让我无论发生什么
事,也不要离开老阿奶,除非是大叔和你偷偷来领……”
    “这就对了!”我竟只顾着骄傲了。
    “对什么?”珊丹显然嫌我不动脑子。
    “我有雪驹呀!”我还是惘然无知。
    “如果我阿妈出了事?”她怪怨地说。
    “我有雪驹呀!”我还是这样回答。
    “雪驹!雪驹!”她不高兴了。
    “就是嘛!”我开始滔滔不绝给她讲述自己那个梦了。
    雪驹独自在翠坡下悠闲地吃草……
    女孩子总是柔顺的,好像也很满足于我的突然到来。珊丹开始小模小样听我说了,
明媚的眸子里很可能只留下个小猴子乱比画乱动。但我仍很不自觉,也就更当仁不让地
唾沫星子飞溅起来。
    当然,主要的话题还是我那雪驹……
    我不但向她讲了那个“心灵感应”的飞越深涧的故事,而且重点讲述了雪驹不甘落
后的强悍野性。真的!只要马群奔腾起来的时候,它就像霎时着了魔一般,非风掣电闪
般跑到最前头不可。有没有主人都一样,绝容不得自己眼前再有任何骏马。野着呢!烈
着呢!身后急骤的马蹄声只当是给它擂起了战鼓。只能抛得再无一点声息了,它才会猛
地跃起前蹄长嘶一声停了下来。真不愧是远天借来的种儿,更无愧恶草丛中那烈性的原
始野马。第一!第一!天生就是夺第一的料,绝对是老天降给我的吉祥的哈达!
    信心的源泉,成功的保证!
    随之,我便向珊丹公开了我的“两年计划”:头一次那达慕盛会上我将获得自由,
第二次那达慕盛会上我将要求赏人……致使珊丹听后惊叫了:
    “那也不能这么小就娶媳妇呀!”
    “没关系!”我说,“咱们先过家家玩!”
    “过家家玩?”她说。
    “对!”我答,“玩腻了,咱们再拿套马杆子当新郎,我再当专唱喜歌的迎亲人!
哦……哦……我的嗓子可好呢!”
    “你也让我嫁套马杆?”她当真了。
    “别哭!别哭!真娶你还不成吗?”我真怕女孩子落泪。
    “我不嘛……”她说。
    正在此时,却猛听得王府方向一片枪声炸响了,把草原的宁静霎时炸了个粉碎。我
猛地一怔,便本能地把珊丹扑倒了。一同隐伏在茂草丛里,只顾目瞪口呆地望着远方。
    随之,便由远及近传来了急骤的马蹄声!
    又是几声枪响,还有恶煞煞的呐喊!
    烟尘翻滚,近了!近了!
    王府追击的马队!
    追逐着一个人……
    我这时才想起了为雪驹担心。它正漫步着吃草,悠闲地竟一步一步走远了,正对着
那股席卷而来的烟尘。
    枪声、呐喊声、马蹄声!
    更近了!更近了……
    但雪驹却根本对我稚弱的呼唤置之不理,却似乎反而被那急骤的马蹄声深深吸引了。
野性勃发,蠢蠢欲动,似就是要和这滚滚烟尘一比高低。只顾扬起前蹄,兴奋得咴咴直
叫。
    一切都来不及了……
    说时慢,来时快!就在我焦虑万分的时刻,那股滚滚的烟尘已经席卷过来了。看得
一清二楚,是凶残狡诈的小玛力嘎亲率马队正追击着一条马背上的好汉!
    小玛力嘎!又是这个小玛力嘎!
    前头说过,这家伙是王府的西协理。如果说过去他和人玛力嘎被称为王爷的左膀右
臂,现在投靠日本人已可算得一手遮天了。他把王府过去的马队都改编成了伪军,只不
该牧民们仍习惯地称之为“亲丁”。而日本人也似乎并不完全买他的账,除了把精锐的
兵员抽走亲自掌握外,还把余下的一半兵权交给了老迈年高的大玛力嘎。这使他一直深
深引以为憾。
    至于前面那个被追捕的人?
    我看不清楚,他始终垂首俯身在马背上扬鞭急驰着。只看得出,这也是个驾驭骏马
的好手。紧踏马橙,身躯仿佛和马背焊接在了一起。任骏马的四蹄飞腾,他竟能随势起
伏纹丝不动。即使在夹杂着呐喊的马蹄声中,也显得临危不惧,游刃有余。
    霎时,我几乎又看呆了……
    小玛力嘎恶吼:“别开枪!给我抓活的!”
    亲丁们呐喊:“抓活的!抓活的!”
    前面,单骑飞驰,似无后顾之忧!
    后面,马队穷追,果然不开枪了!
    蓦地,一声冷枪炸响了!随之,便是小玛力嘎阴险而又得意的狂笑!
    怎么?他不是真的要抓活的?
    我亲眼看到了,他不但打人还向马开枪!
    一个趔趄,那马便猛地栽倒了,紧接着那马背上的好汉也被抛落在草滩上。
    一个、又一个带血的翻滚!
    完了!完了……
    但猛然便听到一阵不平的咴咴叫声。雪驹!是我的雪驹!它怎么还不懂得快快离开?
    但为时已晚……
    只见那跌落马背的好汉,闻声便就势一串翻滚。带着伤,但身手仍是那么矫健。刚
刚挨近雪驹,便一跃而起,飞身抓住了银白的马鬃,再看,已腾空跨上了马背。迅雷不
及掩耳,只是在惊回首间留下一张永生难忘的面孔。
    天哪!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只见得在一双鸦翅般的浓眉下,天生一双鹰隼般的眼。黑黑的络腮胡子中,难掩那
张刚毅的嘴巴。尤其令人难忘的是,从额头直至左面颊的刀疤。闪电一般划过,格外醒
目。
    稍纵即逝……
    他的消失也像闪电一般。又见得雪驹扬起前蹄长嘶一声,便像在绿海中卷起一道白
色波涛似的,向着那更荒、更野、更加充满原始气息的远山奔去了。我知道雪驹那性烈
如火的野性于,它正巴不得有机会一试蹄腿呢!
    显然,小玛力嘎也和我们一样惊呆了……
    但那仅仅也是片刻!一声恶狠狠的“追”!枪声、呐喊声、马蹄声便又急骤地响了
起来。追着那小白点儿,朝着那远山,排成了扇形马阵包剿了过去。
    只留下了滚滚烟尘。
    隐去了我的马,
    我的雪驹……
    蓦地,我恍若惊醒了。伸着双臂、发狂似的就要追下翠岗。
    是谁拉住了我?
    猛回头,芒凯老阿奶。
    她说:“雪驹是在为你行善积德!”
    什么……

    偶然,纯属偶然。
    后代的一些回忆录里,把这一幕描述为精心的安排。不!作为一个当事者我完全可
以证明:纯属偶然!
    但每一个偶然都可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这却是无可怀疑的。
    这一天啊!这一天……
    现在回想起来,如果这一天我不意外地遇到所发生的这一切,命运展现在我眼前的
很可能是另外一条路:雪驹很可能年年夺得第一,我很可能成为最出色的御用骑手,珊
丹也很可能成为温都尔王奖赏给我的妻子……
    但是结果呢?
    要知道,骑手、射手、摔跤手,大多没有什么好结果。稍有闪失,很快就被抛弃遗
忘了。更可怕的是,在王爷们的明争暗斗中,他们往往首当其冲成了牺牲品。说到命运
最好的,也顶多重新沦落为一个逆来顺受的牧人。
    但在当时,我却只能看到荣耀……
    我失掉了朝夕相处四年的雪驹,只觉得马背上的希望霎时都化为泡影了。但任我百
般挣扎,我还是被芒凯老阿奶拉回她那破烂的蒙古包里了。绝不是因为老人家力气大,
要知道珊丹眸子里溢出的泪水就像根柔情的绳子似的。
    我万般无奈,我不知如何是好……
    谁料,暂时失掉了雪驹,我却得到了个马背好汉的传奇故事。原来,他就是被小玛
力嘎押在地牢内那特殊的“响马”!率领着一批马上健儿,常年出没于远山深处那原始
丛莽中。绝不打家劫舍,却专和日本人作对。随着抗战进入第七个年头,他们已打得鬼
子龟缩在据点不太敢恣意妄为了。为了扩大影响,为了争取上层,他们竟神出鬼没地在
温都尔王府门头公然刷下一行大字:别忘了!你也是中国人!王爷吓得进退两难,这才
有了小玛力嘎设计诱骗前来“谈判”之举。不是不知道暗藏诡诈,只是为给王爷宣传抗
日还是大义凛然来了。对这次举动,后来是有不同评价。有些人甚至谈到了好汉们豪放
质朴和幼稚。但当时确是滔滔不绝,句句是理,只说得在王爷身旁笑口常开的乃登喇嘛
都落泪了。谁料,小玛力嘎早私下串通了日本警备队,酒宴上竟突然掷杯为号。据说,
就连王爷和大玛力嘎当时也惊得目瞪口呆,但这条好汉还是落入魔爪了。
    为了让茫茫的草原上响彻一个真理……
    我似乎突然明白了,索布妲姨妈今天稀罕提到的:我是中国人!很可能就是那地牢
里不屈的声音在牧人间的回荡。至于这位好汉是怎样临危脱逃的,传说颇多,也仿佛不
仅仅是姨妈一个人为他不安,为他兴奋,为他激动!听说,仅就大牢旁倒在血泊中的那
个狱卒,自杀?他杀?尚难有定论。但那面带冷笑的神情,却颇有点好汉做事好汉当的
气魄。出力者肯定不是一个,就不该线儿至此也断了。总之,好像日本人那“以夷制夷”
的美梦彻底破灭了。虽然说有几个日本兵还穿着蒙古袍冒充王府的亲兵,但还是让他神
秘地逃脱了!致使“顾问官”猪冢队长闻讯赶到,竟在王府内挥臂恶吼:“蒙古人的心
通通的坏了!大大的坏了!”
    我当时尚不知道……
    “孩子!”但老阿奶却对我说,“你的雪驹是在为你行善积德!”
    “阿妈也会高兴的!”珊丹也说。
    “可我的马?”我仍很遗憾。
    “真正的好马,”老阿奶安慰我,“就是跑到天边也不会忘记主人的。老年间,咱
们草原有一匹枣骝马作为贡物被送到了北京。那有多老远呀!可它硬是跃过宫墙翻山越
岭回到了咱们这片草地。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为的就是能回来见到旧日放牧它长大
的牧马人!”
    “你的雪驹呢?”珊丹也马上问。
    “我的雪驹……”天哪!我怎么忘了我的雪驹不但是匹野性子马,而且也是一匹特
别有良心的马!要知道,它仿佛深得那灰色母马的遗传。犯倔、高傲,也常常离群孤芳
自赏。和它那母亲一样,似乎也在时时等待着蛮荒深处的野性呼唤。两岁那年,它竟像
着了魔一般寻着那无声的呼唤走了。整整三天不见踪影。我对阿爸说:“快套住它!抓
住它!拴住它!绊住它!围住它!关住它!”阿爸回答我说:“没用!收得住笼头收不
住心,真正的驯马手从不把骏马当畜生,朋友!是朋友!”虽然后来阿爸对雪驹的态度
渐渐变了,但从此我却像突然明白了什么,雪驹也好像渐渐明白了什么。它无论追踪着
蛮荒的气息走得再远,只要我的内心为它一动,它准会骤然咴咴欢叫着神奇地出现在我
眼前。
    “那你试试!”珊丹听后立即对我说。
    “不能!”老阿奶慌忙阻拦说,“就让它行善行到底,积德积到家!”
    “让谁?”门外传来了问话声。
    “阿妈!”珊丹迎着声音欢呼了。
    “姨妈!”我也像有许多话要说。
    “让谁?”老阿奶迎进了索布妲姨妈,说,“还不是敖特纳森那匹好雪驹!”
    “我都听说了!”姨妈一下便把我揽进怀内,激动地亲着吻着。
    “是我的阿妈!”珊丹嫉妒了。
    “气死你!气死你!”我偏偏要占着姨妈的怀。
    “不!我就不!”珊丹也钻了过来。
    “瞧瞧!”姨妈只能一边搂一个,甜蜜地叹着气对老阿奶说。
    “长大了,”老阿奶却在摇头,“就不会这样争你了!”
    “争谁?”姨妈故意问。
    “谁也不争!”老阿奶笑了,“小两口只顾着头顶头说私房话呢!”
    “嗬嗬!”索布妲姨妈笑着把我俩搂得更紧了。
    “我才不理他呢!”珊丹说。
    “我理!”我竟一点也不害臊。
    “嗬嗬!”大人们笑得更加欢畅了。

    破旧的蒙古包里,绝对少有的。
    我沉浸在一片甜甜的温馨中。
    暂时忘了我的雪驹。
    眼前只有珊丹,
    没有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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