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看重我挣的那最低千字二元、最高一本书六千元的稿费,这些都是身外
之物。因为我有一份固定收入的职业,每月所得的工资够我口中之食身上之衣。文学是
我的精神寄托,不去计较她能够给我带来多么丰厚的物质利益,只要能给予我充实并让
我快乐和痴迷就行了。可是最近我有一种将文学作为商品的欲望,计算着她变成出版物
之后我能得到多少报酬。因为我需要钱,我需要在本世纪末能够拥有四万元钱,这笔钱
将作为女儿乐乐上大学的费用,因为以后没有公费大学了,即使考上了也得交学费。前
些时候就听说一个够清华大学分数线的学生,没有如愿以偿,就是因为家里没有钱。我
无论如何也要攒够这笔钱,供乐乐读大学。可是我没有发财之道,我和乐乐爸的工资仅
够打发现在的日子还要认真地计划支出,计划不好到月底还要紧上几天裤带,因此要想
攒出四万元,我连想都不敢想。干什么能挣钱呢?乐乐爸在休班的时候也搞过第三产业,
在路口修自行车。太阳晒着,本来就不白的肤色,这下子晒得更黑了,黑一点也不要紧,
男人嘛,太白了也不好看,雪花肌肤是女人的专利。关键是晒得难受,毒毒的日头晒得
人头晕眼花。看着乐乐爸用一块纸壳遮阳,我就心疼,我跑到土产公司给他买了一个彩
条的大遮阳伞。乐乐爸埋怨我说:“修十天车子也挣不到一把伞钱。”我说:“干什么
都得投资。”
的确也挣不上钱,修自行车的人随着下岗人员的增多也多了起来,三五十步就一个,
有人还打出祖传的幌子,祖上哪有自行车呢,只是从清朝末期才有的,还不如说是“清
宫修车绝技”。因此根本挣不到钱,有时运气好了,挣个十块八块,有时运气不好,挣
个两三块,还有一天不开张的时候,遇到乐乐的同学,还要免费,一个月的休班也就是
挣个百十来块,还要搭上我的功夫为他送中午饭,反复核计不划算。尤其是把我中午的
午休占用了,这是最大的损失,一个下午头昏脑胀不说,晚上坐在书桌前也不能投入。
我劝乐乐爸别干了,风吹日晒又挣不上钱,耗时间耗精力,还搭上我的精力和时间。乐
乐爸还挺听话,不让干就不干了。于是他又跟人合伙倒腾麻辣牛肉丝,到各大饭店去推
销。辛苦不说,为了十块八块的利润磨破嘴皮,还得跑多少路,最后没赔,只给乐乐赚
了几袋麻辣牛肉丝解馋了。钱真是不好挣。在一本书也没出来的时候,我也不敢说我挣
钱吧,你别折腾了,因为写了这么多年也没挣过大钱。第一本书出来拿到了六千元稿费,
虽然与我的付出不成正比,但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了。不敢在别人面前显示,在乐乐爸
面前却敢大大的得意。第二本写出来送给编辑,编辑拍案说,比第一本更有市场,并说
我太有潜力了。我羞羞答答地说:“既然有市场,能不能把稿酬定得高一点?”
编辑说:“当然可以,市场经济就是搞活。不过你可不要漫天要价,你不能和名人
比,像刘晓庆一个标题就卖了一百多万。”
我说:“我不和刘晓庆比,她卖的是自己的故事,我写的是小说,我看中的是文学
本身,文学本身是无价的。我只要点辛苦钱,我只要千字五十元就行。”
编辑很爽快地说:“千字五十?可以。”
这么简单就敲定了价码,二十万字写了三个月,就能挣一万元,我的热血一下子沸
腾起来。我忘记了第二本书在脑子里转圈构思了五年,耗费了我多少脑细胞。写书挣钱
吧,一本书一万元,四本书不就是四万元吗?第一本书的效益除了安一部电话,买了一
千元的书,给乐乐买了一件往丹奴的外套,给乐乐爸买了一双真牛皮鞋外,其它的都答
谢多年来关注和帮助我的朋友了。人生在世岂能不顾情义二字。第二本书很顺利就要到
了千字五十元,这就是个好兆头。现在从第二本书开始,写到第五本,不是可以挣到四
万元了吗?我开始规划第三、四、五本书。我不怀疑我的毅力,我不怕耗费脑细胞,我
不怕吃苦,我只怕我没的可写了,生活积累枯竭了,靠编故事,我不知道我行不行。我
鼓励着自己: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我别无选择,我必须再写出三部书,我必须
向四万元进军,为了我的乐乐,为了四万元的大学费用。
我对乐乐她爸说:“你不用发愁,也别今天想着卖茶杯,后天想着卖粉皮,这些都
是蝇头小利,你除了干好你的工作,家务活多干一些,我给乐乐挣上大学的钱。”
乐乐爸说:“行不行呀?你哪有那么多可写的。”
我说:“怎么就不行,我准备了二十年,还写不出几部书?你放心,我说到就能做
到。”
我开始写第三本书了,我的目的不再仅仅是为了文学,也是为了钱,但我创作的态
度是严肃认真的。每个字都是钱,每个字又都是文学,我在两者之间挣扎着,拼搏着,
没有了自己。但我唯一清醒的是,我不能因为我的创作耽误了工作,现在是人多岗位少,
公司已减过一次员了,由于我的表现还算上乘,就被留了下来。这是一个多么珍贵的岗
位,我必须珍惜。除了干好我的工作,我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创作上,饭可以少做,
乐乐爸给做,但碗不能少洗一次,衣服不能少洗一次,因为用乐乐爸的话说:“这是女
人的活儿。”
乐乐爸用怀疑的口气说:“人家十年八年才写一部书,你是几个月就想写一部,我
看也写不好。”
“你不要泼冷水,一切向前(钱)看。”
乐乐爸不吭声了,在第一部书没出版的时候,他不是那么理解的,他说你闲得不行,
还不如去卖冰棍。我说我为谁?乐乐爸说,你为你自己出名。
从表面上看,这句话好像一针见血,人不满足于自己和现状去拼命地超越自我不是
为名就是为利。我不能回避名和利对我的诱惑,但最关键的东西在没有变成现实的时候,
乐乐爸不会承认,那就是为了乐乐。我从开始孕育乐乐就这样想了。那时没想到钱,确
实想到了名,名在某种程度上就是自身的价值。乐乐长大后,她也许不会嫌弃她的父母
一辈子太普通了,一生都没有干出一件轰轰烈烈的事业,但作为父母本身应该有上进心,
不能以平平庸庸为荣,不能以安安逸逸为乐,要努力上进。也许你努力了,但你并没有
成功,你可以欣慰地拉着孩子的手说,我努力过了,我无悔无怨。如果我成功了,我也
不是她胸前的勋章,我只能告诉她,人的生命要有所追求才是最美丽的,我不是在唱高
昂的主旋律,我的的确确是这样想的。这些仿佛和柴米油盐相距太遥远了,难怪乐乐爸
不理解。我不知道乐乐理解不理解,但是对她的影响是深刻的。首先是藏书,虽说算不
上百科,但凡是想借鉴的,随手可得,拓宽了乐乐的知识面也帮助了学习。其次是我从
来不看电视,再吸引人的电视剧也是九点准时关机,乐乐可以有一个良好的学习环境。
再次是没有非常重要的应酬,不出去跳舞搓麻将,不是说跳舞搓麻将是件不好的事,而
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应该将时光打发的更有意义。乐乐会从中悟出许多的。
现在我不去讲大道理了,我只是号召全家拧成一股绳为四万元这个普通家庭很难存
够的天文数字而奋斗。
乐乐爸配合得很好,他已经看到了一万元的曙光,没有理由不配合,黑板上写着做
什么饭就做什么饭,好吃不好吃都一概说:“真好吃”。以此来调动他的积极性。
乐乐配合得也不错,总关心地问:“写到哪了?”
我夜以继日地奋斗着,屁股蛋子的肉越坐越瓷实;食指与中指间握笔的地方茧子像
长期穿皮鞋挤出来的梭子,得用刀片隔几日往下片一片;眼睛写着写着就模糊起来,还
得用好茶叶沏水洗眼睛;眼角的皱纹越来越清晰,抽空贴几片黄瓜也不太见效;偶尔一
次梳头竟发现了几根白发,拔下来比黑发还粗壮,大有茁壮成长之势。这些都是看得见
的,看不见的是我的脑汁一刻不停地流动,我的心为每一个人物的命运牵引着,写到动
情处不由得泪洒衣襟,写到激动时便喜眉喜色地朗读给乐乐和乐乐爸听。这个时候我完
全陶醉在文学中,我说不清我究竟是为了钱而奋斗,还是为了文学而奋斗;不论为什么
奋斗,我都很充实。
第三本书的书稿在自己给自己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了,送给了编辑老师。由于第一部
和第二部都被出版社看好,与女编辑也是熟人了,便请女编辑快看、快审。快决定出不
出版,你不出我就另找出版社。
女编辑说:“你这是文学青年的‘一本书主义’你第二本书都快出来了,还着什么
急,稳着点,精益求精。”
“我家乐乐都快上高二了。”
“这和你家乐乐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上大学得用钱吧,一年学费带生活费少说也得一万,这还是现在
的行情,二十一世纪伊始,谁知道又是什么行情。”
“人民币不贬值。”
“我现在关心的不是贬值不贬值的问题,是根本没有,我又没有别的本事挣钱,只
好来个一本书一万元情结,2000年前我一定得写出四本书,挣四万元。”
女编辑看着我,感慨地说:“可怜天下父母心。”
女编辑也有一个正准备考大学的女儿,她很理解我,以最快的速度看了第三本书的
初稿,说还可以。我心里又一块石头落地了,尽管钱到手还遥遥无期,可我已经又看见
一万元钱的曙光了。此刻我不是在圆着作家梦,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母亲为了自己的女
儿两年后能受到高等教育而付出辛劳。还有两万元,还得奋斗两本书。为女儿挣上大学
的钱竟也给了我无限的激情与灵感,但也熬得我心累无比,有时候累得真想大哭一场,
有时竟累得在家里大喊大叫。每逢这时,乐乐爸就对乐乐说:“别惹你妈,你妈灵感来
了。”乐乐就说:“我妈真有病。”我听乐乐这样说,很委屈,但母亲的委屈是不能对
女儿说的。真的大喊大叫过后思路就豁然开朗,写起来也流畅得多了。如果临睡前写得
很投入,我的神经就很兴奋,整夜失眠,不得不借助于安眠药,可是又不敢常吃,怕吃
多了脑子再也不能运行,本来就经常头痛,只怕不是什么好兆头,但也忍着,少则十天,
多则三五天,头就要剧烈的痛一两个小时。我不想和乐乐爸说,怕他耽心,只是靠“正
天丸”顶着,我的自我诊断是用脑过度。我不知自己是在为文学煎熬,还是为四万元钱
煎熬。
我有一个师长式的朋友在远方,他每次打电话或见面都要对我说:“歇歇吧,不是
有两本书了吗?一个女人能写出两本书已经让人刮目相看了。”面对他,我不敢说我是
为了给乐乐挣上大学的钱,我只是说文学是我的生命,不去为生命奋斗,生命就失去了
存在的意义。在我的心中,女儿乐乐也是我的生命,不去为乐乐奋斗也就失去了生活的
目标。我为这两种如同生命的生灵与精灵奋斗着。
我是他的红颜知己,我们认识许多年了,无话不谈,却固守着那份纯洁与自尊。我
们可以一同去吃饭,一同去散步,我们可以海阔天空地聊天,我们有时也为一点小事发
生误会而生气,但很快就和解了。我们的友情没有地位悬殊的等级之差,没有金钱与物
质的互相撕扯,也没有权力与欲望的等价交换,只有心与心的碰撞,却从来没有实质性
地走进对方,因为在我们看来,最后一道防线一旦突破,便没有秘密可言,也就是分手
的开始。我从来对他没有任何隐瞒和保留,但为了四万元而拼死拼活,就一定会降低我
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我是那样地有志气,有理想,有抱负,怎么会沦落到
为钱而不顾命的地步。
改完第三部书的第二稿,我终于倒下了,头痛让我发热、呕吐、视觉模糊,我不得
不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我想起了路遥,他真是为了文学,为了给人一部《平凡的世
界》。我为了什么呢?
他来到了我的身边,他坐在病床对面的椅子上,眼睛盯着输液管中一滴一滴往我血
液里溶注的药液,说:“为什么还要这样拼命呢,沉淀一下不是更好吗?”
我摇了摇头。
“为什么?”
我不该瞒他,我用很小的声音:“我想挣钱,给乐乐挣上大学的钱。”说完之后,
我扭过头,不敢去看他。
他没说话。
我说:“你小瞧我吧?”
他说:“不,我理解你,就像那年月我在县中读高中,我娘为了给我凑足学费,去
打草,去采药,天天去鸡窝里摸蛋,走几十里路给我送干粮,母亲为了儿女真是把心掏
出来都舍得。我真不知该怎么帮你。”
我哭了:“你只要理解我就行了,其实还要感谢你,这么多年你都在鼓励我。”
乐乐放学来到了医院,她第一次见到了她说过许多次想见的那个我敬慕的朋友。她
问过我许多次,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只对她说了一句:“他是一个很优秀的人。”
我有些窘迫地看着乐乐,当我喜欢的某个人从小说里一下子变成了现实,她能够接
受吗?他很大方地和乐乐谈话,把我从窘迫中解脱出来。我也是多虑,有什么难为情的,
不就是一个异性朋友吗?
他走了,留在我和乐乐眼睛里的是一个极潇洒的背影。
乐乐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我问她:“怎么样?”
乐乐说:“挺优秀的。”
“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吧?”
“怎么会呢,因为你说过的,世上就两种性别的人,男人和女人,这两种人怎么就
不可以打交道呢,男人和女人怎么就不可以成为朋友呢?再说你又是一个写书的多情善
感的妈妈,怎么能用要求别人妈妈的去要求你呢。只是你对他和对爸爸的感情是要有区
别的,不可混淆成一个概念,对吧?”
没想到乐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我的小裙子长大了,这样的问题她都居然能理解我。
世上没有让女儿理解更让人开心的事了,这让我好感动。她一副子教三娘的模样,更让
我怜爱。为了这么一个女儿,我也一定要挣到四万块钱。
乐乐爸拿着诊断书回来了,他告诉我,初步诊断是脑转移瘤。这个病例很特殊,医
院已请南京的专家来会诊。乐乐爸又说:“写吧写吧,把钱都扔在医院,哪个合适,穷
日子就当穷日子过,命里没有别强求。”
乐乐说:“妈,我不上大学了。要不,我贷款上大学,等毕业了再还。”
我流泪了,说:“你不用操心这些事,到时候再说。”
乐乐说:“我没妈了咋办?”乐乐哭了,乐乐爸也哭了。我强颜欢笑地说:“死不
了,我还等着我们乐乐当联合国秘书长呢。”
乐乐爸抹了一下泪说:“没心少肺的货。”
我告诉乐乐爸,一个朋友来过了。
乐乐爸什么反应也没有,其实我是在说给乐乐听,我的朋友你爸爸是知道的,你不
要以为我背着你爸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完全没有必要这样,但我必须这样,为
了一个母亲在女儿心中的形象。
南京的医学专家会诊后,说我脑子里的病虽特殊但并不难治,把瘤子养熟让它钙化,
然后开颅插一根管子,让钙化的瘤液流出来即可。医生说:“养着吧,到一定的成熟度,
它就自行钙化,像熟透的桃子一样。只是钙化的过程少则三年,这三年你要忍受瘤子转
移压迫脑部神经给你带来的痛苦,要注意少用脑筋,三个月检查一次。如果出现昏厥,
就说明瘤已钙化,速来南京做手术。”
医生说的很明确了。我并不怕死,真的,即使是绝症,有多少癌症病人与癌症做斗
争,赢得了生命呀!我不怕死,为了我的女儿,我也应该有一颗快乐而年轻的心,只要
意志不垮,身体不会滑坡。现在我关心的是做手术得多少钱,医生告诉我七千元就够了,
几年的药物辅助得三千元。我的天啊,又是一个一万元!好在这都是乐乐考大学后的事
了,我暂且放在一边,集中精力培养我的乐乐吧。
乐乐爸说:“以后不许熬夜!”
乐乐说:“我听话,让你少操心。”
我说:“该干啥干啥,没什么了不起,据纽约《中报》文章介绍,头痛是发生在健
康人群中最常见的一种疼痛,几乎有一半的人会在一生中的某个时期发生较严重的头痛。
医学越来越发达,没有治不了的病。”
我的乐观不是装出来的,我在乐乐面前从来都有一个乐观的心态。乐乐才只有十六
岁,你知道她前面就没有荆棘和坎坷,你知道她前面没有痛苦和眼泪?你的乐观会帮助
她建立一个乐观的心态,她就会以积极的人生态度去对待人生。
病情得到控制,我出院了,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偶尔的头痛我咬着牙坚持着,
乐乐发现后就会俯在我的身边,用柔软的手指按照书上的按摩方式给我按摩各个穴位。
这个时候,我幸福极了。我的小裙子真是我贴心的小棉袄,有这样的亲情我有什么不能
战胜的呢?乐乐爸弄来一些偏方,今天让我吃这个,明天让我吃那个。在浓浓的情义中,
我的病也好多了,我的手又开始痒痒,又想写东西,我还是想挣四万元,不,还得加一
万元的医疗费,等钱挣够了,我再开始善待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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