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没进入重点班，妈妈会暴跳如雷，会数落我半天，会让我冰冷的心更雪上加
霜。进入中学以来，每一次考试之前妈妈都会给我吃宽心丸：“没事，只要你尽力就行
了。”这种豁达让我很感动，但每次如果成绩不甚理想，她马上就变脸变调：“让你学
习，你就贪玩。”次数多了，我不再为妈妈的豁达而感动，而是想办法化干戈为玉帛，
通过不断地总结摸索，我觉得首先自责很有效。比如有一次，我的语文考得不好，不是
妈妈理想中的成绩，因为她总是说她从小学到高中语文不是98分就是99分，她主观地臆
断我一定有她的遗传基因，语文一定是我的长项，我的语文不能考得太糟糕。她也不想
想，现在的课本比原来的课本深奥多少。我尽量考好她有资格指教的这门课，但那次我
偏偏没考好。我比妈妈早回到家。这是租的房子，有一个大大的院子，我坐在窗前盯着
院门，妈妈推着车子进了院子，我“哇”的一声哭起来，实际上我也挺伤心的。妈妈放
下车子进了屋直奔我面前说：“咋了，谁欺负你了？”那脸色那声调十分紧迫，我怯怯
地说：“我的语文没考好。”
    妈妈长出了一口气说：“没考好就没考好，我还以为天塌下来了，下次好好考就行
了。”
    我的眼泪换取了妈妈的同情和豁达，也达到了我意想中的效果。我突然觉得这分数
在妈妈的眼里像个猴皮筋，有一定的伸缩性。哭过两次之后，自己也挺没劲的，从内心
深处也清醒而深刻地认识到，妈妈的同情和豁达是表面的，她虽然不再追问，可她心里
一定会对我失去信心，我不能让她失去信心，失去了信心也等于失去了她对我的爱。分
数啊分数，你主宰着我这个花季女孩，每次考试都像进一次魔宫。如果说以往的单科失
利妈妈尚可原谅的话，也算是我的运气好，玩玩耍耍就从最后考场蹦到了第一考场。但
这次一分之差，我竟被拒之重点班之外，妈妈肯定会将积累了许久的怨气发作出来。因
为我课余时间的确从没温过功课，我喜欢读小说，喜欢把《讽刺与幽默》的漫画翻过来
研究调过来看，我也喜欢在白纸上用各种水彩涂抹，我还喜欢听音乐，喜欢与虹散步聊
天，甚至还喜欢用各色各样的毛线织毛衣，我编织的那件五颜六色的毛衣，让妈妈大吃
了一惊。真的，我喜欢做的事太多了。用妈妈的话说：“你学习只是用了百分之五十的
精力，假如用百分之七十的精力，你一定会名列前茅，可惜你嗜好的事情太多。”
    这一分之差就是情趣太多的报应，可出乎我的意料。妈妈没有发挥她有理也音高的
优势，也没像平时展开联想用凡是关系到考试的内容来责怪我。也许是妈妈觉得我长大
了，再对我高吼大叫破坏了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许是我淡淡的少女的忧愁让母亲很
怜悯很体贴，不论是什么，这种从未有过的平静更叫我不安。这种不安让你没法生出抵
触的心理，而是让我发自内心的不能原谅自己。在这样的心境下，我认真回味着妈妈
“宁当鸡头，不当凤尾”的话是很有道理的，我也深刻理解了妈妈这句话的含义，不是
不思进取，而是能让我在轻松中去寻求一种向前的动力。
    当鸡头就当鸡头吧。这晚，我用水彩涂抹了一只公鸡，这只鸡身子是金红的，绿色
的尾巴，血红的鸡冠，晨曦中它昂首冲着东方新出生的太阳。妈妈将这幅画仔细地看了
看说：“这只公鸡不难看，还是双眼皮。”我乐了，这是今天我第一次笑。妈妈又说：
“你对双眼皮情有独衷。小的时候你还不是双眼皮，你站在镜子前，用油笔在眼皮上画
线，我不敢惊动你，怕你失手扎了眼睛。后来，好像就是一夜之间，你就变成了双眼皮。
我想生命对你如此厚爱，只要你想做的事，通过努力大概都能达到目的。这次考高中，
是因为你过于自信了，你可能把考试看成是画这只公鸡一样简单了。如果你努力，你肯
定不会为一分之差而懊悔。不要紧，公鸡打鸣也有不响的时候，高中三年呢，只要你有
志气，就会超越别人。”
    妈妈终于讲完了对一分之差的不满，她的话无可挑剔，就和她的文章一样。至此，
我总该有个表态，否则太对不起妈妈的苦口婆心了，再说我也理亏呀。
    我说：“我会努力当好鸡头的。”
    真没想到，我们二班是这么大的一个大家庭，整整七十人。虽然我有了足够的心理
准备，但看见以往功课不如我的进了重点班，心里也是酸酸的。虹用她那双眼睛递过来
许多宽慰，我心里仍是不好受，没进重点班似乎是低人一等，何况我喜欢昂起头来走路
的样子。再看这个班黑压压的一片人，更是有说不出的压抑。班主任把我们领到了一间
比教室大一些的房子里说：“这是实验室，学校腾出来给我们用，因为标准的教室摆不
下七十套桌椅，现在我们就动手收拾吧。我临时指定一个班长。”班主任老师很小巧，
三十来岁，用很俊秀的眼睛扫遍了这黑压压一片的学生。不知怎的，大家都把眼睛投向
我，我很紧张。大概是因为我在初中当过班长，而且还是被老师和同学都评价为一个很
有能力的班长的缘故，大家眼里只有我能担起这份重担。但在此时此刻，曾有过的那种
被信任的快乐已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一切都被没有进重点班的忧伤吞蚀掉了。最后，老
师把眼光落在我身上说：“暂时指定王霞负责吧”。有几个同学鼓起掌来，我知道这肯
定是我原来班里的拥护者。我虽然仍高兴不起来，但也没有推辞，那样太小家子气，更
重要的一点，是我没有进入重点班，能当一个这么庞大班级的班长也算是一种平衡吧。
我欣然地接受了老师的指定，我的那种压抑也随着平衡渐渐地烟消云散了。
    当然也有人对我被指定为班长而不服气，那是一个很有号召力的男孩，个子很高，
梳着眼下男孩子们最流行的中分发式，妈妈管这叫“汉奸头”。汉奸是什么样，只是从
电视上和电影上看过，离我们这个时代太遥远了，其实这种发式挺潇洒的。那个男孩甩
了一下“中分”对几个男孩说：“她能当班长？“
    一个男孩说：“挺有能力的，在初中时候他们班全服她。”
    “中分”说：“给她一个下马威。”
    一个男孩说：“是不是你想当？”
    “中分”说：“我不想当”。
    “你不想当，就别给人家出难题，以后大家一个班里，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多
难为情。”
    “中分”又甩了一下头发说：“那就先听你的”。
    摆课桌时，另一个男孩将“中分”和阻拦的那个男孩的话讲给我听，我很感激他，
趁人不注意时打量了一下那个男孩。他叫亚宁，一个和电视节目主持人有着同样名字的
男孩，还没有长成大男孩的身材却不影响他成熟的气质，他的眼睛不仅大而且是双眼皮，
给人一种很有穿透力的感觉。对双眼皮情有独衷的我对他一下子有了一种好感，这是我
长这么大第一次对一个男孩有好感。
    课桌椅摆好了，满满当当的。开始分座位了，教室里却吵吵成了一锅粥。这个说，
眼睛近视不能坐得太靠后；那个说，不能坐在第一排，看黑板眼晕，谁又每天爱吃粉笔
灰呢？班主任被吵得头昏脑胀，说：“别嚷嚷，不要强调自己的理由，从整体考虑。”
    “中分”说：“按入学分数分，分数高的坐最佳位置。”说完，他看了我一眼。我
偏过头没去迎合他的目光，因为我还没有想好他这种提议是不是最佳方案，我不会轻易
表态的。从小学到中学一直当班干部的我也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再说他的眼光，还有些
挑战，我为什么要助长他的得意呢。但“中分”的话搅得屋里像开锅一样沸腾起来。
    “凭什么按分数分座位，想当贵族有本事去重点班啊！”
    “这种提法有明显的歧视，喂，喂！这是学校，不是市场，有钱就可以显赫呀。”
    “王霞分数最高，王霞，他可是向着你说话，你要领情呀！”
    大家把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如果按竞争意识来讲，我的确赞同“中分”的意见，
不过把分数低看成是后娘生的也不合适，受教育的机会应该是平等的。这座位也真是不
好排。这时，有个外班的同学来找班主任去教导处开会，老师说：“要不我们先把卫生
搞完，排座位的事先放放，大家都考虑一下。”
    老师走了，教室里更是乌烟瘴气，我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请大家安静！”然后
用板擦敲了敲黑板，大家安静下来。我说：“我们都是高中生了，排个座位还这样吵吵
嚷嚷的，不好。依我的意见，我们还是采取最传统、也就是我们从上幼儿园就开始分座
位的那种方式，按个子高矮排列，这样不论分数高低，可以充分体现公平。再说，我们
的教室又不是阶梯式的，按个子高矮不影响视线，这是最科学的。现在大家从不同的学
校和班级走到一起来了，彼此还不互相了解和认识，因此，各自的困难也暂时不能帮助
解决，所以我觉得还是按高矮更合理一些。如果非要计较，那也只能是各自找各自的父
母，是不是生得高一分则高，生得矮一分则矮了。”
    我不知我是不是有幽默感，反正说到这儿，我不得不“幽”一下，否则我自己也没
法收场。
    大家听到最后，都笑了并报以热烈的掌声。我不知道这掌声除了鼓励还有没有别的
意思，我说这只是我个人的意见，大家都考虑一下，免得排座位时再嚷嚷。咱们现在该
按老师的安排打扫卫生吧。
    在我看来，这浩浩荡荡的七十来个人搞卫生至少要轻松多了，但这年头谁家都是独
生子一个。谁愿意干活，谁没有私心想少干一点呢？
    上初中的时候，大扫除就让班干部很为难，这个想干这个，那个不愿意干那个，世
间又哪有那么多掂量的像天平那么平衡的事呢？越大越不好办，谁还愿意听任你同龄人
的派遣并永远那么乐呵呵听你的指挥呢？我尽我所能把所有需要完成的任务平均分开，
不免有人不满意。“中分”首先发言了：“为什么总是男同学干重活，提水拖地都是我
们的事？”我说：“那好，你们去擦玻璃。我们来拖地。”旁边还有几位女同学附和着：
“中分”也许怕面子上过不去，说：“干就干，我怕什么呀？”于是，“中分”去擦玻
璃了。可是不一会儿，他就满头汗地跑过来：“不行，不行，我们男子汉怎么能干这种
女孩子气的活，会被人笑话的。”边说边提着桶走了。我笑了，败下阵来还要搞大男子
主义，充充好汉。我过去一看，果然那块玻璃被他涂抹得不成个样子，他要是个画家，
准是抽象派的，旁边的几位女生都笑了。我除了干完了我该干的活，还要监督检查别的
任务完成的怎么样。我们还有打扫实验室和阶梯教室的任务，我在四楼，二楼，一楼，
来来回回的跑，尽量帮着多干一些。看到有些同学很卖力气地劳动，我心里高兴并且谢
谢这些在我看来是支持我的同学。搞卫生最终还是在我最后检查无误后结束了，我也累
得浑身像散了架，但看着打扫前那满地纸屑、满桌椅灰尘没有了，心里便清爽起来。墙
上那几幅画又欣欣然地呈现在眼前，我会心地笑了，笑中带着一种坚定，我相信这个崭
新的开始会迎来灿烂的明天。老师回来了，满脸笑容地看着干干净净的教室，我看出她
很满意。老师说：“大孩子和小孩子就是不一样，大家干得很好，我很高兴。座位怎么
排呢？”我说：“大家先同意从幼儿园时就开始的传统排法，按大小个，以后再慢慢调
整。”老师问：“行不行？”大家都说：“行。”老师说：“看来班长没有指定错，王
霞挺有凝聚力的，有这样一个班长，有这么多懂事的同学，我对我们班充满了信心。”
    我的眼睛有些潮湿。我知道这个鸡头是当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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